NO.29│臺灣當代攝影的挑戰│沈昭良×陳伯義

攝影,作為一種敘事方式,並非只是生活點滴的紀錄,更多是攝影師觀察與思考的表達。
在這影像爆炸的時代,攝影藝術應如何執行與展演?
本期邀請兩位不同世代的攝影師談談攝影的挑戰與感動。










王聖閎

1980年生於臺北。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博士班藝評人,長期撰寫國內外各類當代藝術展覽評論,觀察臺灣當代藝文生態、創作趨勢及學院現況,關注當代藝評書寫的打底工作,並持續參與藝術雜誌專輯寫作。文章散見於《典藏今藝術》、《藝外Artitude》及《藝術家》等藝術雜誌。






沈昭良

1968年生於臺南。自1993年起投入數個專題式影像創作,陸續出版《SINGERS  & STAGES》(2013)及《臺灣綜藝團》(2016)等長篇攝影著作。作品內容主要聚焦現實環境中的社會地景與生命處境,並透過攝影進一步形成問題意識,建構思考與對話路徑。






陳伯義

1972年生於嘉義、現居於臺南。他的攝影創作總是以冷靜的態度,來拍攝承載著過多記憶的遺村場景。透過陳伯義的攝影,可以清晰的觀察到牆面所遺留下來的痕跡;近期的「紅毛港」系列,則嘗試透過結合文件、遺跡物件的展示,發展出關於紅毛港拆遷和聚落史的敘事空間。




:我印像中陳老師有一個「拳擊手理論」,在描述攝影家怎麼跟對象建立起信任關係,而且進到環境後跟拍攝環境交手的過程。我覺得沈老師過去在報社長期的工作經驗,使得您養成了一套攝影的「交陪」方法,請您談談這個方法?

:我相信做攝影的人,在拍攝某一些對象的同時,你會感受到一種互動。當你跟著他按著快門的過程中,被拍攝的人也在逐步的展現一些回應。這個回應有可能是有意思的、有可能是沒有意思的。作為一個攝影家,就是必須冷靜的去觀察這個人是不是能夠回應,並且根據這些細節做出最後的判斷。我覺得攝影家的工作就是不斷的在進入和遠離,雖然不是很具體,但我覺得我在每個現場和拍攝對象之間,有時候會有一種很強烈的、跟拳擊有關的對決感。我想要強調的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去面對拍攝對象,不是用攝影去凌駕他,而是跟他對等、或接上他的那種感覺。

:能不能以《臺灣綜藝團》為例子,談談拍攝過程中最困難的地方?

:對我來說,所有工作最困難的就是「讓自己前進」。我覺得只要願意去到現場,事情都能夠解決;就算是被拒絕,還是有可能很貼近那個被拒絕的時間點和現場。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工作其實都不是短時間內完成的,拍攝的對象在橫向跟縱向都比我還要寬,我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青春跟時間去涵蓋一部分。對我來說,要能夠持續進行這個議題和題材,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我其實是辭掉本來的工作才開始拍攝《臺灣綜藝團》的,這讓我的決心很不一樣。當你在那邊想著其他的工作和其他的事情的時候,其實心裡就會造成不同程度的拉扯。除了自己的堅持外,我還必須靠著外界不同的力量來持續引導,然後自己找到感動。我最近舉辦《回望》展覽,就時常提到潘小俠的故事。1980年代,潘小俠為了拍攝蘭嶼,從臺北坐好幾個小時的車、換船,光是交通就要整整一天,深夜了過一晚,隔天再搭回去。現在我們要去蘭嶼非常方便,但是在他的時代裡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樣繁瑣的流程,二十五年來超過上百次,這不是一般的說「我喜歡攝影而已」。潘小俠的故事提醒了我,現在世代的攝影師應該停下來去理解這些故事。把他們的經驗轉換成創作的養分,也是能力的一種。這些事情我到現在快五十歲才理解,早一點理解這些事情,相信一定就可以走更長遠的道路。

關於如何進入環境的問題,我其實沒什麼特別的Know-how,唯一能做的就是誠懇的面對他,告訴他你在做什麼、你希望得到什麼、需要什麼樣的協助。我不是輕易放棄的人,被拍攝者其實也沒有義務要協助我們,所以我們必須讓他們理解我們的工作,讓他們明白他們在我們作品中的位置。我時常告訴自己:「不幫助你是本分,幫助你是情分。」有些人可能講一下就能夠理解、願意幫助你,有些人需要時間。我也被拒絕過,甚至有不得不放棄的時候,但不要那麼輕易放棄,我想還是重要的。






:我特別注意到,沈老師的作品中,被拍攝的人面對鏡頭都很坦然、很自然。裡頭我確實可以看出拍攝者和被拍者的信任感。

:就工作來說,你必須讓被攝者習慣你,習慣到像是家人和朋友一樣。我有一個從來沒有發表過的創作,就是我的碩士創作報告。這個創作叫《Happy Ending》,內容就是關於一個記者朋友和他的太太結婚生小孩的過程。那是一個七八年的紀錄,我跟著他們生活、甚至用長曝光拍他們睡覺。我拍照以來的作品,其實都很類似這種作法。只是會因為受攝者的不同有一些細微的調整。

:請伯義談談您的經驗。您1998、1999年的時候,曾經追著大甲媽祖遶境。您曾經在一些訪談中談到,您在拍攝過程中會和這些廟會的人刻意變成朋友。這個刻意並不只是為了取材,而是為了信仰、或者宗教活動本身。請您談談您的攝影交陪?

:我就從沈老師他的拳擊理論開始吧!剛剛沈老師談到的《臺灣綜藝團》,其實這本書就像是一個紀錄片,每一張照片看起來其實就像是停格的畫面,這些畫面都是精準度非常高、很難操作的抓拍(Snapshot)。很多人會以為說,「搞田野」就是要跟現場不斷的交陪,會這麼以為是因為我們在現場沒有辦法去操作被拍攝的對象。如何在這種沒有辦法操作的情境中,產生屬於自己的語彙和個人敘事,其實就是培育藝術家的關鍵。如何產生問題意識,然後以自己的創作語言和風格去確認,這兩件事情確定之後,攝影師才有可能利用攝影這個工作去生產內容。

臺灣沒有攝影科系,所以大部分人是因為個人興趣才踏入攝影的領域。大部分的人以為衝去現場就能有作品,但事實上,你必須在拍攝的過程當中不停的問你自己,你個人的敘述風格跟你個人的美學形式語言到底在哪裡?更直接一點,就是你要有一個自己的語氣、觀點、甚至思想,才有構成所謂田野的可能。很多人只追求形式美,對於內容卻一直沒有想法,那就會一直直接卡死在形式的沙灘上。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沈老師希望年輕朋友,能夠夠對於自己所追求的事物有更深入的探究。因為等於說你不只是追求形式,而是直接跳到後面直接從內容的層次去跟田野碰撞。在你的身體和田野「碰!碰!碰!」的時候,你才有可能觀察到很多問題、進而有把問題影像化的可能。

我在2000年前的時候,像瞎子摸象一樣,雖然有了跟著大甲媽祖的經驗,但其實還在追求形式的階段,根本碰不到真正的內容。我還記得當時我看了一些展覽,比如說張乾琦的《I  do,  I  do,  I do》、還有周慶輝當時的《停格的歲月——痳瘋村紀事》、《消失的群像——勞動者紀事》,我發現這些老師們處理問題的觀點有很大的不同。張乾琦的手法就是很清楚的點到他想談的問題,周老師則是以一個比較古典的攝影肖像的方式在處理問題。當我看見這背後的差異時,我就開始想要去試試看,所以1997到99年間,我就去模擬他們工作的方式。當時我很刻意的跟著大甲媽祖,大半夜從臺中出發一直走到彰化市茄苳,整整走了一整天、走到筋疲力盡之後,我才拿出相機開始觀察、拍攝,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完成一個簡單的描述。

這個過程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為體力透支的時候,攝影反而像是一種興奮劑,讓我呈現一種興奮的狀態。這個經驗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啟發。後來2000年我去創作《黑色嘉年華》的時候,當時因為人際關係出問題,我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憂鬱,當時我眼睛看見的事物,我都覺得是假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去拍攝廟會,我異常地感到開心,因為這裡我看見了一個完全都是鬼的世界,拍照的當下,我彷彿證實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

當時我把這系列作品給黃建亮老師看,他給了我一個奇特的反應。以前黃老師看照片的時候,他會把照片拿起來分成三堆,一類是他覺得不錯的,一類是他建議你不要做的,另外一類是建議你再多思考一些的。那時候他看了《黑色嘉年華》的時候,整個人就呆住了大約七、八秒,然後他拿出自己的相機開始翻拍。現場所有人都有些驚訝,他也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事後他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看過有人用這麼狂暴的方式在拍攝廟會,聽到這個評論時,我整個人鬆了一口氣,因為我本來就是要解決我個人的問題,我借助廟會去看到了一個完全是鬼的劇場,而我的作品成功傳達了這個想法。

黃建亮老師後來又告訴我,創作其實是有一些幫助我們思考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創作者的身體感。我覺得這種「攝影的身體感」是一個很難描述的事情,像是陳以軒、汪正翔、李旭彬這些攝影師,我們在討論身體感的時候都有一些共同的經驗,就是拍照現場和人、和場景碰撞的除了身體感的事情以外,我也從黃建亮身上學習一些分類、整理的方法。不用急著決定要刪除還是保留照片,因為過了一段時間回來看的時候,又會因為想法不同、看到不同的東西。大概是2000到2004年之後,我的創作方法就一直保持這種節奏,2006年的紅毛港、2009年的莫拉克,其實我都用這樣的原則拍照。






: 我認為攝影的確有一種特別的身體感,只有這個媒材的創作者才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至於怎麼樣去回應身體感這件事情,我認為每個人的執行方式不太一樣。身體感的回應越好,連帶作品的內容就會越清楚、或是越有效。我的感覺是,那種拳擊的感覺,就好像現場有十幾二十個人在圍毆一樣,創作者要全面性去觀察所有事情。

:田野攝影從當代藝術的脈絡來說,屬於比較傳統的做法。把它放在當代藝術的脈絡下,到底適不適合用傳統的方式繼續走那樣的形式呢? 攝影變數位化之後,人們那麼容易取得影像的背後,我想問的是,兩位從傳統攝影走到目前為止,在方法上、或是拍攝的節奏方面,會有所改變嗎?

:為什麼他們不能兩個同時存在?當我需要數位的時候我就用數位,當傳統比較好的時候我就用傳統,我認為這裡面是互補而不是相斥。如果相容是可行的話,創作者可以變成更大力量。這裡面沒有推翻的問題,只有更好的使用。我覺得我們在靜態攝影上面的某種實踐或是考究,其實還沒有很完備,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已經急著轉向,急著想要透過這個、透過那個來改變。當然這美好是可以肯定的,但我會比較擔心的就是基本的盤面你有沒有顧好,因為我仍然認為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如果我們要建立起臺灣自己的影像、建立自己的一個歷史上面的輪廓,那我認為我們必須要有一批人去整理這些東西,把這裡面的思考跟觀點拿出來,然後去談臺灣的影像如何經歷了自己的現代經驗。這其實也是我們過去在做《交陪》展的時候,所設想的問題。





文字/董昱  攝影/董昱  圖片提供/王聖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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