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傾聽島嶼之聲 探問自然與舞者的對話│ 雲門舞集

承載著臺灣社會的共同記憶,雲門舞集所到之處總是大受歡迎。
從生活中的自然題材出發,與臺灣觀眾取得共鳴,
並將這塊土地獨特的亮點行銷國外,雲門舞集展現了對生命的省思。





左倚青山,右眺淡水河,伴隨著蟬鳴和風輕拂過樹葉沙沙的聲音,沐浴在一片自然的環境中,這裡是臺灣第一個全職專業舞團的家——雲門劇場。跨過淡水河望向對岸的八里,曾經是雲門舞集租賃的烏山頭排練場。2008年的一場大火,雖然帶走了這陪伴雲門十六年歲月的鐵皮排練場,卻沒有慢下雲門舞集的步伐。2015年,歷時七年二個月,四千一百五十五筆民間捐款,助成雲門在淡水高爾夫球場與滬尾砲臺之間的樹林裡,興建包含可容納一千五百名觀眾的戶外劇場的劇場建築群,成為淡水地區以表演藝術為核心的創意園地。



雲門舞集
1973年,林懷民以「雲門」為名,創辦「雲門舞集」。這是臺灣第一個職業舞團,也是所有華語社會的第一個當代舞團。
二十多年來,雲門戶外公演優質的廣場聚會,已內化為臺灣文化的一部份。舞團長年海外巡演,是國際重要藝術節的常客。




2018年是雲門舞集成立的第四十五週年,舞作風格多變、充滿張力的舞者肢體、以及帶著人文、自然、社會情懷的內蘊,已經成為雲門的獨有特色。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原本是一位作家,他曾開玩笑的說創立雲門舞集是給自己闖了大禍。自1973年雲門創團首演的那一天後,雲門與林懷民就有分割不了的關係。也許正因為他非舞蹈本科出身,才能開創出如此非傳統的編舞風格。

回望雲門四十五年來的積累,細數林懷民的九十部作品,獲得無數海內外的肯定,不像一般的編舞家只對一種美學風格貫徹到底,林懷民的舞作風格相對多變,有經典文學改編,有反應時代意識、寄託憂國情懷之作,也有追求美學、意境的細緻作品。

早期的《白蛇傳》以現代舞搭配簫、琵琶、古箏等樂器,帶出京劇的傳統文化元素和西方創作技法,賦予作品情感的波折與流動。《紅樓夢》裡場景的更迭,隨著花瓣漫天飛舞,再到大地的白雪蒼茫,隨著春夏秋冬的視覺與舞者肢體情緒起落的融合,帶出生命的枯榮如夢似幻。讓人從耳熟能詳的故事,融合獨有的美學體驗,從經典裡看到另一種興味。




雲門舞集 《關於島嶼》




從土地汲取題材

代表作之一《薪傳》,刻畫出漢人渡過險惡的「黑水溝」,拓荒的辛苦拼搏與血淚交織。舞者赤膊身體渡海、翻滾,聲嘶力竭為自己打氣、披荊斬棘無所畏懼,辛勤拓地插秧、開墾祈求豐收,就是為了能延續生存。1978 年首演當天剛好是中美斷交的日子,《薪傳》所傳遞出不畏懼以及刻苦的精神,似是一種激勵,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

同樣傳達對土地的情感,一定要提到《稻禾》這部作品。有稻米之鄉美名的臺東池上,當地的農人寧願摸黑巡水田,也不願一根電線桿的豎立,影響農作的生息與田園的地貌。雲門四十週年舞作《稻禾》,耗費兩年時間,在池上攝錄稻田影像,作為《稻禾》的投影布景,舞者也曾到池上體驗割稻,去更貼近舞作的精神。首演前雲門為回饋池上居民,舞者在池上稻浪中演出給鄉親們欣賞,不僅是向池上農友致敬,也象徵舞團根植臺灣大地,親近民眾的精神。

在《稻禾》中,以泥土、風、花粉、日光、穀實、火、水等章節,讚頌自然與生命。池上的風聲與客家古調、激昂的鼓聲、開闊的詠嘆引領著時光流動。稻穀與人的生命過程如此接近,生命自土裡甦醒,日光下成雙舞者演繹男女情感,花粉中舞者肢體交疊的意象,火的篇章舞者手持的藤條是耕作工具也是武器,好似人生中的和諧、豐收、衝突與破壞,最終一切又將輪迴,迎來下一季水的灌溉。

雲門的舞作中多次出現稻米的意象:《薪傳》開墾拓荒,胼手胝足,在陳達的〈思想起〉歌聲中,稻米像是希望的種子,落根插秧、歡慶豐收,苦盡甘來;《流浪者之歌》中,稻穀是舞臺的視覺,三噸半的黃金稻穀時而成沙漠、成丘,或成驟雨、河流,舞者便在這片風景裡,展現各種求道的意象,虔誠祈禱、自苦探求、激烈鞭打⋯⋯,與黃金的稻穀流瀉在不動如山的僧人身上,靜定的反差令人撼動。而在《稻禾》之中,稻米是舞作的主體,處理米生長的過程,也以內斂的情感,鮮活的肢體動作展現秋收之時,對土地、自然元素的讚頌與感謝。同樣取之大自然的元素,因為舞者的詮釋和傾訴而出的情感,而賦予了不同的象徵與意涵。

雲門的舞者在舞碼當中,能將氣沉向下扎根的氛圍自然散發出來,一大部分來自於他們平日練習的基本功——太極導引以及內家拳。太極導引是一個養生的運動,講的是氣、講的是悠長的呼吸,以樂器來說像是小提琴;內家拳術則講究骨骼和脊椎的動作,著重在專注與凝鍊,蓄意之下的爆發,像是打擊樂一般。




門作品中,由大自然為生的發想眾多




行雲流水的靈感

在臺灣的舞蹈教育裡, 西方的訓練是主流,但在雲門,受過訓練的身體比輕巧飛揚的手腳更加重要。對於初入雲門的年輕舞者來說,要調整以往反地心引力的西方舞蹈習慣,重新學習向下扎根的東方動作元素,是身體的一大挑戰。透過靜坐和太極導引,舞者學習在流動的身體中享受呼吸和放鬆的力量。丹田吐納、重心放低,透過柔剛並濟的訓練,舞者必須了解怎麼站、怎麼走,以及身體跟呼吸、跟空間、跟地板之間的關係,就像身體與地板接電,運息放下只以肌肉用力,讓意念和呼吸成為發動身體的本源。這些平日不斷的訓練就像是養份,讓舞者身體有了不同的內涵與氣質,也讓雲門的舞者看起來和其他的舞者不同。

林懷民曾經分享自己編舞的過程,從早期一步步定好動作,到後來轉變成只給舞者方向,也許是一株水草、一座堅穩的山,讓舞者從這些即興的材料中延伸。即使是即興創作,仍有規矩可循,之後從中理出一條脈絡,讓所有舞者的動作有統一的特色。舞者對自己的舞蹈部分,都會有自己的想像,每個動作重點不在於具有什麼意義,而是在一連串的動作之下,所建構的氛圍,觀眾也會從表演裡產生自己的感受和詮釋。舞蹈擁有生命,傳遞的並非認知,而是一種感知,透過舞者和舞臺上元素的競合,和觀眾產生對話,因此每一次的表演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行草三部曲》是雲門舞集集結書法、太極引導和拳術的代表之作。將書法運筆的轉折韻律,轉化為身體的律動,將書法柔美與勁道做了很好的詮釋,達到「書不限於法,身不拘於形」,靜動一體的境界。《松煙》則取書法中的留白和運氣,不同於《行草》中永字八法的行筆意象,改以呼吸吐納牽引所有的動作,展現另一種寧靜優雅之美。

同樣以太極導引動作發展的《水月》,鏡水相應的舞臺視覺,搭配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與自然的流水聲,舞者的肢體如同水聲不執著的真性展現,將太極柔軟、單純無念,透過身體的款擺、跳躍一一勾勒出來。舞者一吐一吸的悠長氣息,構成與音樂同等重要的風景,傳遞出純淨透徹、柔軟空靈的氣韻,讓心靈得到一種平和與安慰。

以水為意象的作品《白水》,構思來自2013年林懷民一趟花蓮天祥之旅,因為看見立霧溪水的美景而展開的創作。舞者在輕盈飄浮、清亮純粹的意象中似是一股沁涼,但肢體意外的停頓倒轉、不合理的水流方向,猶如隱喻科技和人工所帶來與自然的背道而馳。




思緒慢下來感受就會動起來。





繁花落盡 體現渺小

由外觀之,雲門的作品中由大自然而生的發想眾多,除了河之外,以花為創作靈感的《花語》,則來自於一次雲門舞集到葡萄牙演出,林懷民在近郊的山上,看到落了滿山遍野的紅山茶花,花瓣還新鮮美麗,卻已經落入泥土。在作品的一開始,舞者在滿是花瓣的舞臺中輕快的舞動,生命充滿愛戀、歡樂和希望,轉折之間步入凋零、衰敗,前後強烈的對比,映照著紅樓文學裡「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意念,描繪華麗早逝,繁華落盡的生命省思。

今年七月大型戶外公演《關於島嶼》,雲門將訴說對島嶼的憂心。透過蔣勳朗誦十三位詩人描寫臺灣的文字,搭配印刷體的漢字投影,成為舞臺的引子與主視覺。金曲獎得主桑布伊吟唱,跳脫古調與文字,用聲音讓聽者去體會當中想要傳遞的訊息。島嶼上有著多少的美麗、災難、爭鬥與崩裂,而這一切是否能在抬頭仰望星空時,重拾希望?還是會繼續流逝殆盡呢?

雲門所呈現的一切美與感動,除了臺上的舞者,幕後的工作人員也功不可沒。二十週年紀念作《九歌》,選用大量新鮮的荷花營造出一池荷花景致。工作人員克服花季、搬運、水源等一切困難,只為達到最完美的狀態。甚至前往香港演出時,因找不到合適的荷花,而從臺灣每日派員護送鮮荷赴港。看似瘋狂,但對美學的堅持與專業,都出自於想為觀眾呈現最好的心意。雲門上下的共心一體,也是作品之外最動人的畫面。





雲門舞集的另一個序幕即將展開。



雲門故事 沒有止境

雲門舞集創辦的初心是希望和社會溝通,讓舞蹈能走入鄉間、社區、學校演出,為社會帶來更多的美麗、驕傲和自信。今年是「雲門舞集戶外公演」的第二十三個年頭,林懷民曾表示,這是一件美好的事,讓大家可以暫時放下手機、電視,走出戶外,全家一起觀賞一個演出,不是為了看懂什麼,而是一起共享美好和感動。這也是舞蹈最好的地方,豐富萬變的瞬間,打開多樣的情緒空間。舞者在臺上透過身體的傾盡全力,啟動所有的感官來動作,每個觀眾也打開自己的感官來接收,述說的不是文字也沒正確解答,對於舞者和觀眾來說,都有寬闊的空間可以去自由詮釋。

思緒慢下來,感受就會動起來。1988年雲門曾經休息了三年,曾經的暫停成為雲門繼續茁壯的養分;現在四十五年的雲門,累積的成就和肯定絕非憑空而來。雲門劇場的建立也同時開啟了雲門更多的共享和社會回饋,除了場地開放給年輕的創作者演出,2004年開始的流浪者計畫,也鼓勵年輕人到海外「貧窮旅遊」,擴大視野,學習由另一個角度看臺灣,堅定藝術創作與服務社會之路。2019年年底林懷民即將退去藝術總監一職,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舞臺即將謝幕,但另一個時代的序幕也將展開,而他相信有新的氣象才能跟年輕人對話。

雲門的故事會繼續。找個時間到淡水雲門劇場,看看由八里排練場移來的菩提樹、梅樹,看看我們習慣存在卻不曾細觀的大海,看看雲門的表演,讓思緒慢下來,感受動起來,體會源自心中單純的感動。




文字/張詩偉   攝影/劉振祥、李佳曄   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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