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被隱藏的藝術:用善與美串接生活│雕塑家李光裕的心靈投影





「要談靈感的來源,就要由我成長的環境說起。」這個夏天,李光裕長時間把心力放在他的藝術花園,被日頭曬到黝黑的面龐,兩眼顯得更加有神。





李光裕
1954年生於臺灣高雄市,在臺灣完成學院雕塑訓練後,負笈西班牙聖費南度皇家藝術學院及國立馬德里大學美術學院研習西方雕塑技法與理論,師承著名雕塑家托雷多。學成歸國後任教於臺北藝術大學、臺灣藝術大學,直至2006年退休,創作至今。曾受邀於紐約、威尼斯、西班牙、奧地利、日本、新加坡等全球多地舉行展覽。臺灣三大美術館包括臺北市立美術館、國立臺灣美術館及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其多件作品,臺大醫院捷運站、市民大道及高雄大學亦可見其多件大型公共藝術作品。




「我是高雄人,深深受到臺灣藝術轉換的影響。」臺灣藝術史,其實就是一篇政治變遷的寫照。臺灣最早由清朝統治,閩南文化跨海植根,直到現在,仍然可以看到許多古老的建築物,保存著閩南建築風格。寺廟裡源自唐三彩的交趾陶、佛像、壁畫,都留有先古鮮明的足跡。

隨著日本人統治臺灣,藝術也逐漸轉換。「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全盤西化,幕府勢力快速衰退,由天皇主導國政。」所以日本沒有轉換期,直接向德國學習,同時也承襲了帝國主義的霸氣。當日本人到臺灣後,也把這種西方的藝術風格帶來臺灣,當時著名的畫家,陳澄波、李梅樹、陳植棋、李石樵、李澤藩等,都以西方的畫風著稱。李石樵被譽為臺灣第一代西畫家,有「畫家中的畫家」之稱。

日本有很長一段時期施行鎖國主義,所以日本傳統的畫風,仍然可以看到色彩鮮明的唐宋文化。西方文明是一脈傳承演進而來,沒有什麼衝突的問題,但是日本卻有它原本的傳統文化,西方藝術是後來才進入日本的,這就容易產生一種矛盾。但是日本卻能夠讓這兩種文明相互包容,不因為西方藝術進來後,就全盤否定了傳統的文化,而是讓兩者和諧並存,同時不反對兩者的融合,於是它們就有空間,很自然的自由發展。浮世繪中描繪人物的手法,有中國國畫的筆鋒線條,但是用色對比,卻有西方的大膽豪放,和中國傳統用色有別,可以看出日本東西融合的軌跡。

接著國民政府來到臺灣,大陸中原的文化藝術,也一股腦的在臺灣落地生根。「我在小學時候,開始畫畫,啟蒙老師是外省人,畫中國傳統水墨畫的山水花鳥,也學習書法。」直到進入國立藝專,才開始接觸西方繪畫技法和雕塑。「這些傳統的技巧,其實對我有很大的影響。」當李光裕鑽研西方雕塑後,三十歲再回到臺灣時,那種深植在內心的本土意識,很自然的被喚醒,並融入創作。




《斜陽》以躺臥在大地的身形為主體,映照著一面銅鏡。


沉澱才能反芻精粹

「剛到西班牙的時候,我被那些雄偉的建築和文明所迷惑。」第一次踏出國門,李光裕受到歐洲文明強烈的衝擊。但是等到他學成歸國,所有的激情逐漸平息,那些原本存在的美感意識,逐漸地浮出腦海。「我認為創作應該要能融入生存的環境。」那些西方的色彩線條,在東方這塊土地上,顯得格格不入。「為了找到兩者的均衡,我曾經非常焦慮。」東西兩股勢力,在胸臆間不斷角力,當心境無法自我掌控、時時處在動盪的狀態時,即使有靈感,也是非常紛雜,根本無法專注創作。藝術家一旦無法把內心的想法,用作品表述出來時,就會更加焦慮,這會形成惡性循環。「內心不斷地思辨、掙扎、抗拒,那是很痛苦的。」

「這時候,唯有放下,用其他的事務,把心情轉換。」李光裕在痛苦中,體悟到超然。他學習太極拳,親近佛法,欣賞古董,讓這些全新的事務來洗滌內心的紛亂。「所有的東西,都能累積美感經驗。」當一切都找到自我的定位,逐漸學會和平共存,心靈就會平靜沉澱,破碎的理念,也會重新組合。「所有東西的精華,就會自然反芻出來。」

當找到方法、學會技巧、心領神會後,東西融合就不再是問題,李光裕終於走出自我的風格。「剛開始的時候會很生疏,但是一次次有新的領悟,思想更加清明澄澈,操作起來就愈來愈輕鬆順心。」



雕塑是對生命的理解

「我的雕塑打破空間的約束和限制。」雕塑的造型,只是反映出李光裕生活的遭遇,是描述生命的道具。

「雕塑是生命自然觀的理解。」藝術家和工匠也許可以塑造出同樣的物件,但是兩者的境界不同:工匠只講求作品的外型、線條、色彩;藝術家卻講求內涵,把個人的生命經驗灌注在作品裡,把美感的經驗用作品表述出來,讓作品由內而外成為創作者思想的代言者,賦予它生命。當觀賞者與創作者有相同的人生經驗時,就能引發共鳴。

「要破除唯物」在李光裕認為,作品不能受到政治、經濟等外來因素的影響,「因為藝術和政治、經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一旦把精神性的東西唯物化,就遠離了大自然的法則,它的自由度就會被大幅縮減。

「這些年,美國和大陸都是一個極度唯物化的體制。」唯物化的好處是目的明確,方法正確,路徑清晰,發展迅速,成效顯著,但是相對的,一旦唯物化,就犧牲了精神層面的感性,一切都是以功利主義的標準做判別。「我覺得應該要避免過度唯物化的現象,藝術才能潔淨。」「唯物和唯心是一體的兩面,不可偏廢」,就像是手心手背,彼此必須結合,不能切割,「這是大自然的宇宙觀。」唯有像天秤一樣,保持平衡,才能和諧。



《思惟》用鏤空穿透的虛和實,形成無限的想像。



生命和美是創作核心

「我創作的核心力量就是生命和美。」熱愛生命的李光裕,覺得每天都很美好:當太陽昇起的時候,萬物甦醒,欣欣向榮;當雨水灑落,滋潤著大地的作物。「即使是幻象也是好的。」只要抱有希望,就有實現的一天。

「我想表達的是一種文化認同。」不在乎離開當代藝術主流,李光裕勇於做自己。「不能用思想概念來欺騙藝術。」藝術就是生活美感的經驗,像每天的飲食一樣平凡,是感觀世界的直覺。

「國際化和本土化應該要並存。」如果只講求符合國際主流,很容易變成強國的奴隸;如果一味講求本土化,又會故步自封,縮小發展的範疇。藝術家尤其要時時提醒自己,不要陷入無知的固執,自我禁錮。

「如果習慣只用概略的思想去看事物,那我們最好的原始本能就會消失。」李光裕認為,從每個人所認知的法義、教理,結合自我的修行,細緻的觀察,培養出高超的見地。「每個人的見解都不同,我不會因為別人和我不同,就去責備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因緣,今天一個人見地淺陋,源於他累世的修持不足,「每個人都有他的極限,沒有人願意自我墮落,所以不要譏笑別人。在寬宥別人的同時,也千萬不要苛責自己。」只要保持初衷,用熱切的心不斷實踐,人的潛能終有一天會被激發。「藝術的發展也是如此在進行。」




藝術扮演什麼角色

「藝術的角色,就是啟發感觀的世界。」感觀世界是一個又深又廣的宇宙,有不同的層次,有無法探測的深度。感觀會隨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環境、不同的心境,做出巨大或細微的改變。當心境保持平和,閉目靜觀,思想的原點,就會像一粒石子,投入無邊無涯的感觀心湖,所有的思緒,有如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永不停歇地向外擴散。只要不自我設限,就會形成一個無窮無盡的探索。

「感觀的深度和廣度,可以看出一個人生命的自由度。」藝術家如果因為現實的壓力,無法擺脫生存的束縛而沉溺在焦慮中,無法自拔,那麼,原本上天所賦與的五感,就會喪失它的敏銳度。唯有保持內心的安寧,愉悅輕鬆,才能延伸感觀的觸角。當感觀的觸角靈活伸展,才能激發出無盡的靈感,也才有機會思考出空靈的創作。

自古以來,文化的使命就在於傳遞美感經驗,給予生命正向的能量。捻花而笑,就是體悟了大自然的奧妙,得到心靈的快感,回復平和的心境。因為在平和的氛圍裡,能激發強韌的生命力,會產生更多的創造力,形成一種善的循環,生生不息。「所以美的教化,對人類是很重要的。」

美,不見得取決於金額的高低,而是一種心境的體會,是一種原生美感的結合。我們看到大自然中一朵無名的小花,它自然舒展的姿態、清幽的花香、蜂蝶的圍繞採擷,都孕育出美好的印象。「藝術就是師法自然,把那種美好留駐,讓觀賞者的感觀,因為這件作品而得到啟發。」為什麼我們的生命裡不可以缺少藝術?就是因為人都有苦悶,這是不可逃避的宿命,但是藝術可以讓悲情找到出口,能撫平內心的創痛。




《威德》這件作品源自西藏佛像牛魔王的啟發,隱喻人要克服死亡,寓意正面向上。




創作靈感來自生活

「美食和音樂,都是靈感的來源。」李光裕主張用五感創作。挑動五感的因素,可以是單一,可以是多元,就像品嚐一道美食,色香味觸動了視覺、嗅覺、味覺,週遭的環境,更牽動聽覺和觸覺。

音樂也有異曲同工的作用。音符和旋律所創造出的感染力,可以牽引出憂傷的靈魂,梳理糾結的情緒,釋放鬱結的塊壘,讓心靈得到洗滌,回到明淨的初始,接收靈感的脈動。

「我不用思想來主導藝術的本質。」李光裕認為藝術就是自由愉悅的遊戲。用一種返樸歸真的心境,自由遨翔。「我不把創作看成是一種工作,而是在塑造人生的價值。」李光裕認為,不去除自我,就沒有自由。

「藝術要品,品味出創造者的心意。創作者自己也要自我品味。」品味的途徑,也不是用思想,而是用直覺,用心靈和作品對話,就像是宇宙間無所不在的無線電,當頻率相符時,自然就能溝通。「那是不做作的,不是為了迎合而去迎合。」李光裕說。


發覺善念 實踐價值

「當我發現自己的工作是善行,就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善,是李光裕的中心思想,是經過時間的沉澱,自然的積累。「發現善,並且實踐。」享受到善的價值,成為藝術的信仰,兩者緊密結合,才能風生水起。

李光裕認為藝術是純真的,是真善美的體現,要帶給人歡喜,而不應摻入妄念。「藝術不是在比賽誰最好。」天地間所有的事物都是由元素組成,因為元素不同,所以成就不同的人事物,沒有誰高誰低。

「藝術家大多有偏執的個性,但是偏執也是一種優點。」因為偏執,才會癡狂;因為執著,才能專一;因為專一,才能成就自我。「藝術就是自我行為價值的呈現。」但是偏執是一把利刃,如果因為偏執而憤世嫉俗,無法內觀自省,這把利刃就會插向自我,內耗元神,阻礙成長。「就像太極,陰陽相生,陰陽相剋。」必須要相互協調,取得平衡,才能生生不息。

「靜水深流,水深不鳴。」人人都在解脫的道路上,用歡喜的心,留戀路上的美景。此生做不完,來世再續。「甘願做,歡喜受。」李光裕用供養的心,回饋天地。萬念由善而生,靈感從「無」而起,放下執著,回歸空明。





文字/李珊瑋   圖片提供/李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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