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結廬在人境 靈秀新店│莊普的山居歲月

穿過一彎彎林蔭山道,莊普帶我們進入蟲鳴鳥語的新店花園新城住家。有別於門外的樸素無華,轉過玄關,一眼望去便是整片落地窗的蔥青縹碧,綠意滿眼,令人驚艷不已。露臺上襯以與自然美景相映合拍的垂墜吊床、手作原木書櫃與斜鐵CD架、非洲矮凳⋯⋯蟬鳴微風徐徐相應, 就是藝術家與朋友們鍾愛的世外桃源。








莊普
1947年出生於上海,1978年畢業於西班牙馬德里大學藝術學院。回臺後,曾參與SOCA現代藝術工作室、伊通公園等當代藝術空間創立,為臺灣抽象藝術代表人物之一。作品跳脫傳統平面繪畫形式,強調繪畫的物質性與抽象思維,呈現創新觀念與媒材變化。其創作橫跨繪畫、攝影、觀念與裝置藝術,常將日常事物化為詩意而有力的表述。曾於臺、日、中、美、法、西班牙、比利時等地展出,並獲臺北市立美術館、國立臺灣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等典藏。





蘭溪斜暉接翠微

莊普回憶留學時,曾暫住朋友在山上蓋的房子,見他親手布置家園、耕養種地,十分羨慕。後來1982年回臺時,田園圍繞的老家竟已變遷為高樓聳立,喧鬧嘈雜,他說:「那時候剛好流行電動間,我每天都被吵得睡不著,很不習慣,差點就回西班牙了。」後來是朋友建議,載他來看看花園新城的房子,這才有緣定居新店,在這個全臺最早依山闢建的社區中,一住三十五年,也圓了他的山居夢想。我們一路驚嘆這房子的明亮舒適。

很難想像就在這個靜謐雅緻的空間裡,莊普曾邀請滿屋客人舉杯歡聚的盛況。他笑說很多人想跟他租作餐廳,曾有一百多人擠在這個屋裡,也曾有鄰居帶著警察找來,抗議他們聚會音樂聲音太大。莊普回憶:「這房子一開始很俗的,鋪著紅地毯、黃色窗簾⋯⋯我剛開始整個家都改鋪了榻榻米,放幾個墊子,這樣感覺空間很大,後來才慢慢換成現在的家具。」

屋內擺設簡約,光線最好的正中央是張大大的玻璃桌,浪漫的莊普為了我們來訪,還布置了一捧白色玫瑰,更顯得生機盎然。圍繞幾把個性迥異的坐椅隨興擺放,主人常在此看書、沉思,對望青山。通透的空間感延伸到露臺,同樣也放置著一張玻璃長桌,峇厘島帶回來的木椅,搭配石頭、棚架、吊床,四周植栽處處,一片葳蕤,清風徐來,營造一處遠離喧囂的休憩空間。有時候興致一來,莊普甚至還能在露臺上鋪床擁被,臥看星空。




莊普與吳東龍、蘇匯宇組成的「新店男孩」,每年一起創作作品




客廳的落地窗上羅列著工業風懷舊鐵皮機器人,分外引人注目,逛到廚房時抬頭一望,門上也有一排小兵模型整齊列隊,從中可以一窺莊普內心未泯的童趣,必然藉此一圓小時候的收藏夢想。沙發區別出心裁的,竟將兩大臺液晶電視呈直角擺放,原來這樣才好方便一邊看足球賽一邊可以看新聞,好不愜意。牆上裝飾了主人著名的印記繪畫的寫意,也掛著他所屬藝術團體「新店男孩」作品《星際迷航──RED》的虛無荒涼。他見我們觀看牆上幾張生命中重要親人的相片,淡淡地介紹:「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張跟爸爸的合照。」只見黑白照中,母親抱著一個清秀稚嫩的男孩,兄弟與父親則嚴肅地站立兩側,一旁則是女兒盈盈的笑顏與愛貓脈脈注視著訪客。


擁景山居 晴日滿窗

整間房子的設計基調為玻璃與通透,他說那時候很崇拜現代主義建築大師路德維希 • 密斯 • 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其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座全玻璃帷幕的建案,整間房屋沒有遮蔽,一目了然。「我就是依這個概念改建房子的,連臥室的落地窗也完全沒有設置窗簾。可是如此一來,天一亮就會醒啊,陽光曬進來完全睡不著!可說為了維持這個風格,忍耐至今。」尤其本刊採訪期間,莊普剛好每天熬夜看世足賽,深表痛苦,他說:「當然早睡早起對身體比較好,可是碰到世足真的沒辦法⋯⋯中醫朋友固定幫我檢查,最近都說:『你要睡覺!你的血壓飆起來了!』」幽默自嘲惹得眾人大笑。

除了四時嬗遞山城美景外,莊普也喜歡就近到烏來爬山、游泳,尋幽訪勝。自認受不了吵鬧,又沒辦法離群索居的他,微笑著說:「我是離不開都市的人,要我住深山海邊也沒辦法。這兒很理想,我喜歡這樣的距離,離市區大約只要三十分鐘的路程,居住地又跟城市有個區隔,可以離開都市的繁華熱鬧。從北宜公路一轉進新烏路,就能聞到樹的味道、草的氣息,跟臺北的空氣截然不同!」

他提到年輕時喜歡夜店喧鬧的都市生活,可是慢慢發現,離開都市比較容易讓人沉靜,可以靜下來思考人生意義、哲學問題。莊普說:「年輕時嚮往都市,好奇、追求新奇,可是久而久之就膩了,發現自己不是想追求這麼物質的東西,還是要走向精神性、回到自然。」此外,他也希望離開臺北一點距離,把工作跟生活分開。「以前我都在家裡工作,可是太多人來訪,朋友都笑稱我家是公共廁所,想到就過來一起相約喝酒吃飯,這樣沒辦法專心。」他笑說:「所以我把工作室設在臺北,這樣可以緊張一點。回來新店這邊就是很放鬆,完全不要畫畫。」




「新店男孩」以新店作為背景,關懷在地人文與土地。



談笑有鴻儒

新店對莊普來說,寓意新的店、人生新的開始。當年搬來的時候,恰巧很多鄰居也剛從國外回來,彼此友善契合,經常聚會,暖和的季節裡,晚上還會一起帶小朋友去山谷溪邊烤肉、賞螢火蟲。「鄰居們年齡相仿,很聊得來,彷彿是住在大家都認識的村落裡,不是這家吃飯就是那家吃飯的,很是有趣。一坐上附近的公車,彼此都很認識,會互相關懷、幫忙拿東西、問候寒暄,感覺社區的人文化水準很高,所以一住就是三十幾年。」他感嘆:「其實你想,都市鄰居好像都住得很近,可是卻很陌生;住在鄉間,房屋有點距離,鄰居之間反而比較親。很像以前的村子,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可以很近。」

自然靈秀之地,常吸引文人雅士聚居,識趣相近,也更容易成為朋友,尤其花園新城一直以藝術家與作家自然群聚著稱,莊普回憶包括林濁水、陳文茜、北藝大校長陳愷璜等人都曾是鄰居。他和以前同住附近的張永村、吳瑪悧、李銘盛等藝術家,也常相聚相知,現在散居四方,依舊維持相當好的交情。他細數最早在這裡認識的柏楊大師,還有與他經常走在一起、亦師亦友的前衛藝術家林壽宇都離開了,神情些許惆悵。談起詩人管管、作家楊索與龍君兒現在也還在同社區,時常互相關懷,又漸展笑顏。

他提到龍君兒的女兒貓靈,之前還跟朋友在隔壁開了一間家庭餐廳,搬走之前是鄰人之福。有時候莊普回來新店太晚,餐廳打烊了,還可以試著問問看有沒有剩菜,都會幫著留一點,人情味十足。花園新城每逢四月滿山遍野桐花綻開,山城小徑彷彿落滿白雪,莊普與鄰居畫家彭康隆有幾年還在油桐花的樹下擺酒小聚,據他形容,落英繽紛浪漫非常。沒想到幾人隨性而起的小小風雅活動,後來竟然擴大變成花園新城每年舉行的「花蟲季」,社區民眾凝聚力很強,接手舉辦了許多文藝表演、藝術共賞甚至擴及野外求生與環保、生活美學課程等活動,也促成當年藝術改造社區的一時美談。




「星際迷航──RED」,探討藝術家/個體/生命 與社會/世界/宇宙三位一體的課題。



生活覺知與創作對位

莊普的創作常由日常生活觸發,甚至以周遭生活物件組構文本。如禪意十足的作品《曬日子》,他將三百六十五顆石頭鑿洞代表每一天,串成一條自然垂墜的石頭線,耗費近十年完成,那一顆顆石頭便撿拾自住家附近的新店溪河床。為了健康,莊普以前也常常遊逛盈滿了芬多精的烏來山區,為身體充電。他描述在車子進不去的地方有個瀑布,風景很美。當地為了振興觀光,在附近路段,包括路上的欄杆,都裝飾了在地泰雅族的圖騰,他感覺相當驚豔,便將他們的文化元素放在作品中,創作出《祖靈的眼睛》,重新詮釋臺灣原住民的圖騰意象。

此外,住家附近的絕美山景更是其藝術繆斯所在。對比四季分明的西班牙,那裡的冬天是一片灰色,落葉凋零,滿眼灰濛濛的,很是蕭條,但到了春天卻翻出整片嫩綠,尤其五月時,山上小花遍野綻放,都是大片大片的色塊,也是他懷念的景象。他說:「我發現這邊山上的植物跟西班牙有很大不同,西班牙比較乾燥,高山上大半就是松樹、石頭,好像沒有像臺灣整個山上深的淺的整片都是綠色。臺灣四季看不出很大不同,可能冬天稍微黃一點,其實這樣的景色也看不厭,仔細觀察會發現很多細微不同。」

尤其山區偶然下雪,一淨白茫,又或雨中有小農舍燒草,煙霧飄過山巒,鷺鷥低空飛掠⋯⋯朦朧望去彷彿身處中國水墨山水,煞是美麗。他說:「對面這整面的山,就是我靈感的對象,陪伴我一直創作到現在。雖然現在做作品已經跟這個沒關係了,不過也是我的藝術脈絡。」他進一步解釋,觀看他的印記作品,一點一點就像遠眺山上的植物,似乎是靜態,其實風吹草動、成長更迭、蟲鳥穿梭⋯⋯都是動態的,細觀有許多變化。

莊普與陳順築、吳東龍、蘇匯宇組成的藝術團體「新店男孩」,也積極以新店當地環境與人文作為題材。如2012年第一次集體創作《生活的決心》攝於烏來深山桶後溪,他們以三百六十度高速攝影記錄男孩們一連串的動作,莊普回憶當時他想要像湯姆歷險記那樣用桌子當船,吳東龍想進水裡去走,於是就出現了那個兼合各自想法於畫面中的作品。他嘆道:「桶後溪真的很美,可惜現在封起來了。」



以影像呼應藝術、政治與精神上的流亡景況。



2014年的《0343》則是四位藝術家於郊遊時無意經過的粗坑發電廠為主題,攝入這座仍在運轉的百年水力發電廠,對比周遭荒涼靜謐的溪河、孤獨而堅定的泳者,同時以此作品紀念同年病逝的夥伴陳順築,畫面具強烈對比與情感衝擊。2016年他們則於燕子湖拍攝《星際迷航──RED》,因為大自然的災害,當時附近整個路段都被沖毀,廢鐵堆積如雕塑,乾涸的河床像荒漠,新店男孩便拍攝下來,為環境紀錄作為人類反思,以其獨特的形像風格傳達荒涼孤寂情境。今年的新店男孩們也預將呈現烏來一個廢棄的樂園,在他們探景拍攝回來的空景當中,彷若廢墟的公園,散落著非常假的老虎、長頸鹿、熊等水泥造物⋯⋯人工造景與自然美景並置,畫面荒謬弔詭卻又極其有趣。

論及莊普的作品,可能會激起極簡、繁複、浪漫、批判、嚴謹、詩意等不同印象,參觀他的住家便恰如在其創作長河間拾階溯源,原來率真的莊普結廬在此中有真意的新店山中,所有作品中的要素便合理地並置揉合一處,是以種種創作自然能像琤琤支流,蕩氣綿延。





文字/廖玉琦  攝影/蔡嘉瑋  圖片提供/莊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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