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篳路藍縷 三峽的社區營造│林炯任的老街故事


古蹟的保存與維護,其實與一般人的生活緊密相連,
因此,引入在地社區的力量共同管理文化資產,是當前國際社會的趨勢,
許多國家開始打破專業的藩籬,透過公民參與、草根決策的方式,試圖拉近民眾與文化資產的距離。






「三峽老街的保存,可以說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角湧文化協進會創會總幹事林炯任感慨的說。三峽老街不僅是國人旅遊的熱門首選,多年來也在國際上獲得建築獎項的肯定。雖然只有短短兩百六十公尺,卻是國內保存最為完整的老街之一。任誰都很難相信,這條街道其實並非「文化資產保存法」所認定的古蹟,如何在不具備法律強制力的條件下,完成一個街廓的保存,是相當不可思議的經驗。





林炯任

民國52年生,國立臺北大學民俗藝術研究所碩士,83年開始投入民俗文化研究工作。曾任三峽鎮三角湧文化協進會創會總幹事、參與編寫《臺灣鄉土藝術教育導賞手冊》、《三峽鎮區域課程》及《三角湧講古》教材。現任永續三峽環境文化工作室主持人。








從三角湧到歐風老街

「三峽地區的發展可以追溯到清朝時代。」因為地處大嵙崁溪(今大漢溪)、三峽河、橫溪三河匯流之口,因此被稱為三角湧。水利之便是造就三峽發展的重要因素。乾隆三十四年(1769),三峽祖師廟落成,同時代表著漢人聚落在三峽的穩固發展,開啟了三角湧的時代。

「根據文獻與歷史研究,三峽豐沛的天然資源,使得這裡成為北臺灣僅次於大溪的重要市集。」林炯任指出,因為有茶葉、林業、樟腦、乃至於煤礦業,使得三峽地區從清代到日治時期都占有重要的經濟地位。十九世紀初,三峽地區染布業興起,更加帶動了人口的成長。藍染,指的是一種以藍靛植物(也就是大菁)為染料的染布技術,由漢移民引進種植,是過去航海貿易的重要貨物。三峽地區因為氣候適合大菁栽植,加上水利交通方便,整體的環境優勢讓當地的染布業蓬勃發展。這些染布工坊大多聚集在今天老街地區,直到今天,老街牌樓立面仍留有「染坊」字樣,便是過去產業榮景的見證。若說三峽老街是臺灣藍染(染布業)第一街,一點也不為過。

進入日本時代之後,三峽老街的發展遭遇了歷史性的轉折。1895年臺灣被清廷割讓給日本,日本殖民政府從北臺灣登陸,隨即遭遇當時臺灣各地的義勇軍抵抗。「三峽地區民風強悍,主要受到移民社會特質的影響。在移民社會中,漢人必須抵抗山區的原住民,還要與其他移民競爭,長久下來,使得三峽地區的人民更為團結、剽悍。」林炯任分享道,日軍的先遣部隊在三峽遭遇了激烈的反抗,在陸軍突圍之後,擁有現代化武力的日本軍隊隨即展開報復性的鎮壓,放火焚街,將大溪到三峽一帶的熱鬧的街市化為焦土,三角湧街也在這場無情的戰火中付之一炬。

隨著時間過去,重建取代了戰火。1910年代(大正年間),各地開始出現都市更新的造鎮計畫,街廓因此走上現代化。1916年,當時的三角湧支廳長達脇良太郎,配合日本總督府的「市(街)區改正」計畫,開始引進資源重建老街。在這波都市計畫中,大正風格的建築語彙來到了三峽,山牆與騎樓的結構,成為了今天三峽老街所保存下來的模樣。




三峽地區是臺北地區早期的貿易重鎮





社區總體營造的另類典範

三峽的迷人不僅僅在於豐富的歷史故事,更讓人感到有趣的是,它經歷了臺灣社區總體營造運動的洗禮,在激烈的地方抗爭過程中留下了獨一無二的身影。1994年,文建會(今文化部的前身)提出了「社區總體營造」計畫,為臺灣長時間受到戒嚴壓抑的地方社會,找到了一個社會活力的出口。所謂社區總體營造,是一種由下而上的地方發展模式。它所設定的理想是,居住在鄰近地理範圍的居民,能以公民參與的民主方式來解決社區共同的問題,並營造在地的認同感。

在社區總體營造的帶動下,各地社區逐漸催生出屬於自己的樣貌:古蹟保存(如:大溪老街)、特色社區(如:宜蘭白米木屐村)、社區大學(如:永和社大),便是社區總體營造所帶動的成果。而今天我們所常聽到的「一鄉一特色」,正是這精神的延續。推動社區營造二十多年來,不僅創造了經濟上的產值,也帶動了文化工作的發展。

「在社區總體營造政策提出以前,我們其實就對地方文史產生興趣,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這叫做社區營造,只是單純的想和人分享在地的光榮感與認同感。」林炯任回憶道,1988年來到三峽之後,他開始被當地豐富的人文故事所吸引。「1990年,當時臺北縣第一個地方文史工作室在淡水成立了。」林炯任與地方上有志一同的朋友,在此氛圍下開始凝聚共識,彼此交流、切磋、交換意見。1996年11月17日,他號召了三峽社區的夥伴,一起成立了「三角湧文化協進會」,開始了漫長的在地文化耕耘之路。

1982年文化資產保存法通過之後,三峽老街即以別緻的街景,在1991年被指定為三級古蹟。「這本來應該是一件光榮的事蹟,但因為當時古蹟法對於古蹟的規定相當嚴苛,對屋主在空間利用上有許多限制,因此引發民眾的不滿。」林炯任回憶道,當時的他也不明白,為何指定古蹟後,政府都沒有任何維修和保護計畫? 1993年,儘管地方上仍然有許多呼籲保存老街的聲音,在民意強烈質疑和抗爭下,當時的古蹟主管單位──內政部──只好解除其古蹟資格。這是國內少數極具歷史價值,卻因為民眾反彈而取消古蹟資格的文化資產。

三峽民眾的抗爭運動也因此受到來自各方的非議,認為地方貪圖利益、罔顧歷史文化資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時過二十載,三峽老街不但沒有遭到太多的破壞,大部分建築物的立面仍奇蹟似的保持了其舊有的風貌。這也讓三峽成為古蹟保存和社區營造的相關學術研究中,特別有趣的案例。




派出所採用符合老街建築型態的建材



凝聚歷史街區的共識

古蹟的爭議使得三峽老街區的居民意見分裂、對立,身為文史工作者的林炯任雖感遺憾,但仍試圖以更軟性的方式,來傳遞他對於文化保存的想法。「1995年,適逢三角湧抗日一百週年,當時臺北縣政府決定以『鳶山下的子民』為題,在三峽舉辦全國文藝季活動,於是這成為我們一個契機。」林炯任說到,為了舉辦這樣的活動,工作室的成員邀請學校老師參與,開始挨家挨戶的訪談,收集史料與老照片。至今回想起來,這個行動對於老街保存的影響相當深遠。「因為開始認識了屋主,我們才逐漸了解在地民眾的苦處、需求與想法,這和外人或學術研究者的觀點,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林炯任說道,這些訪談讓他開始覺察到,除了從理性跟居民說明之外,還需找尋其他更多感性的管道,來與民眾對話。

2000年,三角湧文化協進會南下支援美濃黃蝶祭活動時,接觸了美濃愛鄉協會正推動「社區生態博物館」計畫,這個經驗帶給林炯任極大的震撼。因為反水庫而登上全國版面的美濃地區,至今仍然是社區營造中珍貴的經驗和案例。「當時參訪美濃之後,我就意識到,地方的凝聚力是非常重要的。想要凝聚地方,我們就必須去尋找居民共同記憶中的榮景,讓民眾重新認識自己的歷史。」林炯任說道,在許多訪談之中,人們都會提起過去中元普度時的盛況,經過文獻考據,他們發現中元節放水燈是三峽重要的民俗,特別是把妝點盛大的水燈排豎立起來,更是老人家津津樂道的中元民俗活動。 

1996年,帶著這樣的線索,協進會開始與興隆宮媽祖廟合作,推行復古卻又富新意的中元普度。「當時,我們在整條老街搭滿帳篷,我們用採光比較好的帳篷,搭配鮮花裝飾還有黃色的桌巾,讓整條街在視覺上獨樹一格。我們也邀請社區的耆老一起來製作水燈排,一年比一年大,2000年時,水燈排甚至高達八層樓高,相當壯觀,重現了耆老記憶中的盛況。」林炯任說道,不僅是中元祭,多年下來,透過地方原有的賽龍舟、人力水燈排等民俗活動的復辦,以及成立歷史文物館,規劃老街市集、老照片展,出版社區刊物等,喚起民眾參與社區的熱情,彼此更有凝聚力,也讓老街的居民對於老街文化保存開始有了不同的想像。

「支持和反對保存老街的民眾,其實是不斷在擺動的。」林炯任說道,當水燈排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重新站起時,彷彿也象徵著三峽民眾的重新團結。這個過程鬆動了個人主義的唯利是圖,讓人重新去審視歷史、環境、與當今的特殊關係。在協進會持續努力下,「當時,老街上元春藥房的老闆陳瑞穗先生,與協進會理事長廖富本先生,發起成立了『三峽老街再發展委員會』,開始挨家挨戶的展開保存的遊說。」林炯任說,「再發展委員會」運用在地人脈網絡的優勢,找到住在本地和搬出外地的屋主,逐一討論其需求,凝聚文化保存意識,最終收集到所有權人的同意,提出對老街保存的需求與主張。

2000年,在多方奔走之下,臺北縣政府終於以都市計畫的框架,提出三峽老街的修復計畫,以總經費新臺幣三億六千萬元為上限,請來徐裕健建築師,按原貌進行設計和老屋修復。這是臺灣少數不以文資法之名、行文資法之實的古蹟修復計畫。

2004年,三峽老街正式開始修繕,為了讓民眾能夠隨時反映其需求,徐裕健建築師更進駐老街區,設立工作室,希望繼續努力爭取所有住戶的認同。「第一年開始的時候,只有四戶同意整修,大部分居民都在觀望。一年之後,這四戶老屋煥然一新,居民信心大增,口耳相傳,漸漸的,整條街的居民都願意加入整修了。」林炯任說道,2007年三峽老街完成所有街屋的修繕,成為今天人們所見的樣貌。在媒體報導下,不到半年即成為北臺灣假日休閒娛樂的首選之地。短短不到三百公尺的老街,暈紅的磚瓦堆疊出古色古香的氛圍,各式各樣的店家滿足了遊客食衣住行的需求,大量的遊客沖淡了本來屋主對於「讓利」的擔憂。隨著時間過去,老街文化的保存逐漸成為一種共識,使得三峽老街在不具有文化資產的身份下,仍然成為許多人心目中「正港」的街區保存。



藍染公園是體驗藍染DIY的園地。




商業與文化的翹翹板

因為不適用文化資產保存法規範,當地的都市計畫其實並未限制屋主興建高樓。屋主之所以沒有無節制的興建高樓、破壞老街的天際線,憑藉的不是法規,而是一種對於老街景象的共識。 

「2007年完成老街的修復之後,我們覺得最可惜的就是許多屋主的搬離。」林炯任說道,許多屋主為了修繕房屋而離開老街區,搬往別處定居。完工之後,老街店面豐厚的租金讓許多屋主放棄回老街居住,但也正因為老街懷舊經濟的龐大商機,讓屋主理解,想要維持這些商機,就不能輕易破壞好不容易留住的懷舊歷史風貌。用比喻來說,三峽老街的保存共識,其實更像是以商機誘使人保存復舊的社會機制,也正是「文化與商業間巧妙的平衡」。






文字/黃音   攝影/董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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