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紙媒與數位的影評世代│ 藍祖蔚×張硯拓





電影是二十世紀重要的藝術載體,它不僅是一種娛樂選擇,也催生眾多以影像為媒材的藝術創作與評論。其中, 影評不僅針對電影的意義作出評價,也導引著人們觀看電影的方式。透過不同世代的影評作家對談,〈世代相對論〉 將與讀者一起窺探專業影評人的經歷與故事。






藍祖蔚

臺灣影評人。1984年開始擔任聯合報記者,之後又擔任中影公司製片部經理、臺北愛樂電臺「電影最前線」節目主持人。現為自由時報副總編輯,也是國立教育廣播電臺「藍色電影院」主持人。著有《與電影握手:藍祖蔚的藍色電影夢》。









張硯拓

臺灣影評作家。大學時攻讀資訊相關科系,畢業後同時在工程師與影評人身分之間打轉。經營影評部落格「時光之硯」十二年,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現任網路影評媒體「釀電影」主編。著有《剛剛好的時光》。







問:請問您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接觸到影評的工作?

:我從1984年開始擔任記者開始,每天為了報導影視新聞,因此必須大量收看各式各樣的電影。大約五、六年之後,我慢慢發現我無法在純介紹性的報導中找到樂趣,再加上當時的專家、學者的評論著作無法讓我感到滿足。也因此,大約1990年代開始,我開始從單純的報導介紹,逐漸轉向了電影評論的寫作。嚴格來說,我算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評論書寫人。

擔任記者期間,有很多訪問名導演的機會。記者這個工作有個心境上的前提,就是希望受訪者不要瞧不起你。我們採訪過許多的大導演、大明星,如果問出來的問題很外行、不入流,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可以感受到很不受用。就是因為不想被別人笑,採訪之前我會做了很多功課,這樣的自我要求讓我大量累積了影視相關的知識,也讓我後來有機會生產出更深入的評論。

:我也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影評。大學時就讀資訊相關的科系,畢業後也先以科技工程師為職業。就影評專業來說,我的基礎其實很薄弱,在原本的工作上也沒有磨練機會。讓我想要前進的原因,是因為我不想要被職場困住,我想要去認識另外一群人文相關的專業工作者,想要跟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產生連結。2006年,剛好是部落格風行的時代,我開始在網路上撰寫影評,作為我向外拓展視角的方法。

我其實也經過了很多年之後,才覺得我自己寫的文章是「影評」。在部落格的時代,大家都是在分享自己的生活瑣事,對我來說,我也只是單純地想要分享我看完電影之後的心得。但是在書寫過程中,難免會想要和自己以前看過的電影進行比較、分析、討論、甚至評論,文字的內容也就因此漸漸轉變。

在網路平臺上發表意見,與紙媒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會很快收到網友的意見。喜歡、不喜歡、認同、不認同、多少人按讚、多少人推文,我必須非常直接地面對這些數據。相對於藍老師面對受訪者時、那種不想要被嘲笑的心情,我比較常面對的是不知名的大眾。我覺得我其實也很幸運,因為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分析工具還沒有那麼多樣,這些網路上的回應也還沒有那麼直接地被量化;這讓最初的我可以幾乎不用在乎點閱和成效,而是專心埋首在文字之中,逐漸養成對自己的信心。




電影催生了眾多藝術創作與評論,而影評人則引導著人們對電影的解讀。




問:請問在兩位的專業生涯中,有沒有任何關鍵的時間點,讓您有足夠的自信認為自己「成為」了一個影評?

:新聞報導是一個殘酷的事情。尤其是在頒獎前夕的報導,讀者和報社都期待記者可以給出專業的分析、甚至是預測。這種分析其實是一翻兩瞪眼的,如果不幸預測錯誤,不僅留下證據、還會被讀者給嘲笑。所以當我發現我能準確預測得獎結果或趨勢時,這種很難形容的成就感,就有莫名的動力。

我還記得1988年的坎城影展,看完當時參賽的所有電影之後,我就在頒獎典禮的前兩天,預言《比利小英雄(Pelle Erobreren)》會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當頒獎結果如我所料時,我開始確認,在電影的鑑賞天平上,我們一點都不遜色,我們的觀點和視野與國際上的電影評審相比,其實沒有太多的差距。

在記者生涯的最後幾年,我有幸跑遍了世界上各式各樣的大小影展。能夠準確預測得獎結果,和國際上的影評「英雄所見略同」,是我每一次參加影展之後最大的喜悅。當然我也有失誤的時候,像是《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因為當時英文跟不上電影的腳步,看著電影院裡頭大家在爆笑,我實在無法進入電影的格局中,因而遲遲無法做出比較適度的評定。

我也不會忘記《霸王別姬》的那一年。當時的導演陳凱歌相當在意其他電影的表現,他於是每天晚上邀請我去和他分析其他電影的表現。當時我告訴他,比較需要留意的競爭者,是出自紐西蘭導演Jane Campion之手的《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
頒獎當天,金棕櫚獎首先頒給了「鋼琴師」,這時我在頒獎的現場回過頭,看著一個獎項都還沒有獲得的陳凱歌、梌楓和張國榮,心裡還納悶著「你們究竟在這幹什麼」的時候,評審主席路易.馬盧隨即宣佈了當年第二個金棕櫚獎的得主,也就是《霸王別姬》。

這些大大小小的採訪和磨練,殘酷地、現實的形塑了我在電影評論工作上的信心。正是這種和現實緊密相連的現實感,讓我獲得身為影評人的成就感。

:我的信心來源,比較侷限在網路上的讀者回饋。在一個大家講話直接、殘酷的網路世界中,我發現我的文章相對比較不會引發激烈的爭議,長時間也終於吸引到了一些讀者和目光。

第一個向我邀稿的是人本教育基金會,邀請我在他們的雜誌上撰寫影評。這是第一個來自實體世界邀請我寫影評專欄的媒體,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從業餘開始、跨入被認肯為專業的機會。在網路上書寫,我對於自己的文筆都只能從同儕或讀者方面去獲得肯定;但同時,網路也讓我看到其他影評人的寫作內容。在閱讀的時候我就發現,其實他們所感受到的、所思考到的,我其實也都有想到。我平常習慣性地會去看「爛番茄」、紐約時報、衛報等等外國媒體上的影評,閱讀量越來越多的情況下,我也會發現品味、眼光其實沒有差距太多,從中也漸漸累積信心。



電影是廣受歡迎的大眾娛樂,觀看者眾多,解讀角度與品味也各不相同。



問:影評必須仰賴媒體傳遞,兩位發表影評的管道也有很大的不同。一邊是從中心向外的報紙、廣播,另一邊則是去中心的網路世界。請問兩位如何設想自己的觀眾群?

:我沒有設想觀眾是誰,我只會問我自己當初寫作的目的是什麼。我完全沒有想到誰會來讀我的東西,我所寫的也只是我的觀感。我的書寫完全是來自電影所帶給我的一些靈光、感動、或是一些新知識的啟發。沒有從這些感動,這些書寫就沒有意義。我認為我的文字能夠從一己之言,變成一家之言,就是來自於這種純粹的初心。

對我來說,為電影找到一個解答或解讀的方式,是影評讓我覺得最有趣味的事情。有誰來看、在什麼平臺發表,這都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事物。既然無法掌控,就問自己吧!

:驅動我寫影評的原因,是想要呈現一部分的自己,我的寫作因此大多聚焦在我喜歡一部電影的原因。對我來說,寫我在乎的部分,這才是一篇好文章的精華所在。

但是在這一兩年,當我開始從部落格轉向,以編輯的身分投入媒體、並且開始有生存的壓力時,我開始會去思考,我們的讀者到底是誰?當我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只要想著可以領稿費就好,只要在乎文章的價值,不用去管流量的問題。但是當我負責一個相對小眾的媒體時,就必須去思考如何從一個小圈圈去擴散,找到存活的方法。

透過網路的分析工具,我很明顯感受到讀者的偏好。當我發現寫英雄電影時,觀看人數和流量都明顯大了很多,這對於寫作者來說是一個誘惑,會讓人稍微想往市場移動。但老實說,這並不一定是我喜歡的方向,不喜歡的事情自然不會過於長久,所以我最後還是回頭來專注在自己喜歡的議題上。



希望大眾可以對電影有更多的想法,可以認識電影的更多可能。




問:臺灣影視市場有其偏好,尤其是一些時下流行的英雄電影總是為人所愛。當兩位發現你們喜歡的電影,票房數字卻表現不佳的時候,心中有何感受?

藍:基本上我看英雄電影都會睡著,因為它們的邏輯和敘事模式實在太相近了,睡醒了再接著看,也不會有太多閃失,總之,看來看去實在讓我很難有所期待;不過,《死侍2》還真的帶給我滿大的驚喜,是少數不曾睡著的英雄片。所以我基本上很少會去寫流行電影,因為這實在不合我的喜好,我也因此不太浪費力氣去寫類似的題材。

提到票房數字,這對於許多寫作者來說都是重要的參考數據,就像導演勢必也都在乎票房一樣。當然,如果電影在製作的過程中,就不強調來滿足大眾口味的時候,它可能就很難創造太大的共鳴,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對於書寫者而言,票房好壞與評論好壞是兩件事,我們能做的,就是寫好自己關注的事物。

我認為我的角色就像是一座橋,讀者透過我的文字跨過這座橋時,也能欣賞到我所看見的美麗風景。所有的影評文章都是一己之見,我不相信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領導所有人的看法,但我覺得如果有更多人認同一篇影評,也代表這個評論具有更高的參考價值。在我的部落格中,既使多年前的文章都還會有人不斷在回應;對我來說,這種數位科技所帶來的跨時空共鳴,也為我的心中注入許多暖流。面對眾聲喧嘩的時代,如果真的還有一群人願意相信你的觀點,我想這就是評論者最大的成就。

:我覺得評論和藝術始終有大小眾之分,尤其是評論者的身分,勢必和最大的大眾存在一定的距離。我們當然會在意所謂的「好電影」,會希望替自己喜歡的電影辯護。但是到了某個程度之後,也會發現不是所有人都要從單一的角度來看電影,因為對一部分的觀影人口來說,看電影的目的就只是想要被娛樂,而不是去進入一個藝術的情境、探索真相、理解他人的困苦。對我來說,評論者和大眾的差異,反映了大家追求的事物的差異。

擁有龐大商業片和娛樂片的電影工業,其實可以帶動資金和技術的流動,整個環境才更有餘裕去支撐那些相對不賺錢、卻對於人文發展相當重要的藝文電影。站在喜歡電影的角度,我現在不會再以「啊你們不懂啦」的角度來傳教,而是用比較柔軟的姿態來告訴大家,還有很多不被市場注意的電影也是非常好的。舉例來說,像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就是我認為很適合大眾進入藝術電影的入門導演。我希望大眾可以對電影有更多的想法,可以認識電影的更多可能。

另外,影評的工作也讓我看到片商宣傳的規格差異。有一些很好的電影,因為缺乏大片商宣傳的資源而埋沒在院線片中。現在的我會覺得這些作品是更可惜的,也會替這些電影感到焦慮和難過。



問:請用一句話分享電影對你們來說是什麼?

:A dream never want to wake up(一場永遠不想醒來的美夢)。

:對以前的我來說,電影是認識世界的方法;但現在的我發現,電影是看見自己的一面鏡子。





文字/董昱   攝影/汪正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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