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4|以五感包裹味覺 吃出一份好的生活:毛奇




● 文|栩栩
● 攝影|楊芷涵


近二十年來,飲食文學在臺灣已堂皇長成一種不可缺的類型,成果蔚然。在這塊領域中筆耕不輟之人除了寫作者以外,我們欣然看到越來越多料理人和美食家加入,賦予飲食文學更繽紛華麗的面貌,而這新的一波飲食工作者中佼佼者頗眾,毛奇便屬其中之一。


美好生活
不必依附外在價值  

  十二月,天氣反常地暖,據說有二十七度,毛奇捧出今春釀的梅酒招呼大家:「一起喝一點吧!」  

  浸泡在琥珀色酒汁內的青梅玲瓏飽滿,梅酒,是春天的工事啊。臺灣四季不分明,冬日仍有小陽春,此刻飲梅酒,難免想起十九世紀英國抒情詩人雪萊那句詩:「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而甫從歐洲返台一年的毛奇重歷亞熱帶氣候,熟悉中亦有新鮮,2018年她在北義美食科技大學 (University of Gastronomic and Food Science) 進修碩士學位,之後又因實習赴柏林,柏林緯度和黑龍江差不多,冬日長而寒冷,於是當時序緩慢推移至春天,人也會宛如冬眠的獸般甦醒過來。「可能因為四季變化比較明顯,人們對當令食物的渴望就會特別強烈,譬如白蘆筍,沒吃到就彷彿錯過了春天。」回過頭來看臺灣,似乎只有冬天才能帶來比較鮮明的身體感,冬天葉菜類大出,十字花科的芥菜、甘藍、白蘿蔔都是此季不能錯失的當令好滋味。

  這種生活態度令人聯想到提倡「必須好好感受每一天,好好生活」的日本作家廣瀨裕子,而毛奇也主動招認,她很常從別人那裡獲得「真是具有生活感呀!」這種評語;她附和、也認同,同時卻也反思──追求美好生活乍看容易,實踐起來,處處都有前提。

  她不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深夜女子的公寓料理》就是北上工作後賃屋而居,下班後自己動手煮食餵食自己的心得集結而成。臺北居大不易,在有限的資本下如何將生活過得有模有樣?向她所推崇的作家費雪(M.F.K Fisher)借鑑,《如何煮狼》狼象徵無所不在的飢餓,生理的,以及經濟現實上的困窘戰爭時期,食慾(或者換一種抽象而更貼切的說法:尊嚴)受限於排隊拿糧票換取麵粉、糖、肉品等物資,七十多年後,當代我們面臨的限制則更近於塔瑪.艾德勒(Tamar Adler)《永續的一餐》中所揭露的:如何在懷抱著珍惜有限自然資源的信念下享受食物。

  比起愛護環境,房租高漲對我輩恐怕來得更切身一點。至今仍然租屋的她對其中不便與不得不然的妥協深有體會,但並未輕言放棄,「生活過得好不好是可以用個人的審美與感官決定的,不需要依附外在的價值,即使沒有豪華中島、昂貴名酒,仍然可以把生活過好。我自己是覺得這樣的心態會讓人好過很多。」說著,毛奇晃了晃手上的玻璃杯邊喝邊笑:「自釀的梅酒也很好哇,甚至,可能更好一點。」




閱讀,寫作,下廚
人在自然中

  閱讀則是另一種跨越限制的方法,閱讀如同旅行,拓寬人的眼界和經歷,但更多時候,毛奇讀書,看的是一種生活態度。她喜愛的飲食作家多半稍帶非典型色彩,譬如費雪、桐島洋子等,個性鮮明、口吻犀利,書寫食物,但不僅僅是食物本身,還要照見隱藏在食物背後的議題、精神與關懷。

  不知是否受此影響,於書寫、於下廚她也有自己的姿態。打開臉書,不難梳理出些許端倪:ricotta 鯷魚橄欖烤甜椒小船、ragu肉醬和南歐燉煮章魚是義大利經驗帶來的餽贈,至於她給自己做的涼拌蘋婆和曇花湯,則可視為某種不太普遍的臺灣常民滋味。「我自己蠻喜歡自然的,當我還是人類學徒的時候就很愛出野外,並且對民族植物、食物充滿興趣。」對人類學徒而言,食物是做田野最好的切入點,幾年後,當她轉換跑道進入飲食文化領域,人類學的訓練則成為知識與感官之外的另一重底蘊。

  對此,毛奇相當謙虛,「剛好這幾年的飲食風潮崇尚這種風格嘛,食物、自然、野外,這部份有搭起來。」以一個落腳臺北的都會女子而言,她跑郊外實在算得上勤快:去基隆爬山,回程順便去市場買了蛋腸回來煮湯;到馬祖釀老酒做魚麵,觀察當地的阿姨拿個酒瓶隨手就能桿魚麵,這無疑是閩東最接地氣的日常剖面。
吃得時,吃在地。這是她每一日的實踐。

  人類學底子使她對不同族群、地方與文化的飲食保持關注,而她似乎總能一眼抓出事物有趣的那一面,有時候,她也願意輕鬆親切地談論她的發現,然而,同時身為料理人與專業吃貨,換而言之,供給者與消費者之間,她也有嚴肅的面向──她將留義期間拜訪酪農,在寒冷的清晨中看見羊羔初生,隨後並見證牠的犧牲這件事寫成《春天與小羊羔》,此文被收入《2018飲食文選》之中。



吃,含括了五感
味覺反而已是最後一步

  閱讀與進食一樣,日日累積,久了,就會慢慢長出自己的譜系。那麼,有特別深刻的味覺經驗嗎?毛奇笑稱或許因為年歲漸長,身體逐漸地和外在達成某種微妙的同步吧,她變得更能敏銳地捕捉溫度、濕度或陽光的變化,最近幾次特別好的味覺經驗也多半跟這個有關。她提起去年夏天在義大利喝Campari兌通寧水解暑氣,那顏色鮮豔剃透得不得了,像哄小孩子喝的玩意兒,可是味道分明微苦;回到濕冷的臺北,趁寒流來時小酌一杯東湧陳高,類似白蘭地的果乾香氣是漫漫冬夜裡愉悅的體驗。

  甚至,所謂的味覺經驗其實是各種感官協力運作完成,「吃東西這件事大家都會覺得只有味覺在作工,這是不認真吃的人說的話嘛。」拿起桌上的半杯梅酒喝了一口,冰塊輕輕撞擊著玻璃杯,琤琤作響。毛奇舉喝啤酒當例子:你對啤酒的期待絕對不是啤酒灌入口腔那一瞬間的氣泡感才開始的,必定更早;摸到涼絲絲的玻璃或金屬罐是觸覺的,「啵」地一聲拉開扣環是聽覺的,綿密的啤酒泡沫則帶來視覺和聽覺的雙重享受……。吃,是含括了五感的、全面性的體驗,不僅僅是嘴裡的滋味。

  「對我來說,有時候,到了味覺都已經是最後一步了。」都云食色性也,視聽觸嗅皆是暗示與鋪陳,一步步勾得人胃口大開,唇舌相交已是百分百的直球正面對決,「不過,吃也能吃出一些蹊蹺來。」比方說,你品嚐得出料理者的巧思、心意與審美。食物召喚情感,譬如冬日柏林清晨裡一碗熱騰騰的味噌湯,散發著溫暖的發酵甜香,一喝下肚亞洲胃就立刻妥帖滿足了,然而,所有能夠輕易召喚出情感的事物,本身必然也蘊含著情感吧。



用心以待
別把飯吃得過急了

  最後,問她想透過食物與寫作向人們傳遞什麼訊息呢?「這題啊,從前,我很常答以控制欲,料理很能滿足人們的控制欲,從購買到處理廚餘每一個步驟都能充分體現嘛。」毛奇想了一想,回答我:「不過,最近幾年,或許是可以控制的事情稍微變多了,又或者是越來越能夠跟控制欲和平相處了,我現在不那麼強調這個了。」現在的她更重視好好做飯、好好吃一頓飯,最微小而深刻的日常,「我們都把飯吃得太急了,換句話說,現在吃飯太像是某種社交的過場,也許有些人能夠在社交中得到安歇,但對我來說,社交就還是社交。」

  當我們討論生活,我們討論的究竟是什麼?對毛奇而言,答案或許簡單得超乎想像──「和你覺得好奇的人、重要的人,一起用心吃飯。」





|毛奇|
本名蕭琮容,人類學徒,飲食文化工作者,義大利慢食大學食物文化溝通與行銷碩士。臉書專頁「深夜女子公寓的料理習作」堪稱城內人的居家版深夜食堂,每每撩得兩萬多粉絲不要不要的,現出版有《深夜女子的公寓料理》(二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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