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從庶民經濟到商業襲捲│新北戲院的前世今身




戲院,是影視產業的基礎根基。除了片場、人才、硬體器材之外,戲院是將電影與大眾市場連結的橋樑。透過票房收入,支持有才華的導演、以及相關從業人員繼續工作,是戲院在電影產業中無可替代的角色。






呂其正


1988年生於新莊,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曾擔任臺北城市散步企劃與導覽人員,也是新莊文化資產倡議者,曾提報新莊武德殿為新北市文化資產。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同時多次自辦文化資產自由行,擔任導遊。





早期的野臺戲是庶民生活的重要娛樂。


在商業影城成為主流以前,臺灣各地其實都不乏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老戲院;其中,新北更是許多老戲院藏身之所在。為了服務從外地移民而來的勞工階層,這些戲院不僅成為電影的窗口,也成為新北人口遷移歷史的文化證據。


從內臺戲到電影院

許多人難以想像,三重、蘆洲地區曾經是臺灣影視文化發展的重鎮。受到戰後工業發展政策的影響,三重與蘆洲在1970年代成為人口移入的落腳城市。在如此一個特殊的歷史過程中,也催生了許多勞工階級的娛樂產業,其中戲院的興盛可說是近代的一時榮景。時過境遷,老戲院開始被更大規模的商業電影體系取代,卻也留下許多有趣的故事,成為三蘆影視產業的歷史根基。

「三重與蘆洲地區的開墾,最早其實可以追溯到清朝時代。」曾經擔任臺北城市散步導遊的呂其正說道。清朝咸豐年間,淡水河岸東側的大稻埕取代了艋舺的交通區位,也帶動了三重地區的商業發展。作為大稻埕對岸的聚落,三重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後來的臺灣巡撫劉銘傳,甚至在三重與大稻埕之間搭起鐵道木橋。可惜到了日本時代,這條鐵路被其他的路線取代,三重的發展也因此出現沒落的景象。二戰結束之後,三重地區因為臺北市的發展,加上中央印製廠遷臺後設廠於三重,因此成為外來人口移入的根據地,逐漸成為今日人們熟悉的模樣。

「戲,是人潮聚集的證明。」呂其正分享到,在電影被發明之前,臺灣早期的戲劇主要以歌舞表演和歌仔戲為主。早期農村社會農忙之餘,有了少數喘息大夥聚集在廟埕前的歡樂時光,所以就會請來戲班子來做戲、酬神。不論請來的是歌仔戲還是布袋戲,都是在室外由真人負責現場演出或操作的戲劇。這樣的情況到了日治時期,出現了「內臺戲」的演出方式和收費方式,戲院的負責人請來當紅的戲班演出,觀眾就不能免費看酬神的演出,而要特地購買座位票,前一天戲院配合辯士放映無聲電影,隔一天可能就請戲班到戲院內來演出,歌仔戲在戲院內演出,這就是「內臺」一詞的由來。延伸到了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臺灣,曾被日本政府壓制的歌仔戲迎來第二次的大繁盛,各鄉鎮都成立戲院,請來知名劇團,讓樂師和演員先行踩街宣傳,增加票房與人氣。

「三重的眾多戲院就是一個具體而微,能更反映歷史變遷與技術改革的好例子。」呂其正分析,隨著工商業陸續集中到了大都市與周遭鄉鎮,許多的中南部年輕人也為了工作來到北部找工作,在臺一線沿線的工廠打拼,替臺灣創造數度的經濟奇蹟。三重就是一處充滿可能性的選擇,位於縱貫公路上的三重,有許多中南部來的工人定居,還有退伍軍人與軍眷形成的眷村。這些人工作之餘,閒暇時間也依然流行去戲院看內臺戲,這時在戲臺上的特殊科技更加成熟,例如燈光與乾冰,或是能飛越人物的吊索,都增添了內臺戲的可看性。「我的家庭,其實就是三蘆外來人口遷移的縮影。」呂其正緩緩說道。呂其正居住新莊多年,母親就是在1960、70年代前來三蘆地區工作的勞工之一。看戲,其實就是當時勞工假日的娛樂首選。

有人潮,就有觀眾。工廠的工人無疑是二戰後內臺戲再度興盛的重要支撐力之一,但此時流行的內臺戲,也逐漸被日益流行的電影取代。就連歌仔戲也必須開始學習電影的拍攝方式,由戲班人馬配合電影劇組人員,以電影的形式包裝與拍攝歌仔戲。知名的「薛平貴與王寶釧」,就是這個時期最有名的戲曲。隨著電影日益流行,以前還能交替電影與內臺歌仔戲的戲院,都紛紛選擇上映更多電影,也讓歌仔戲慢慢離開戲院,戲院裡就不再有「戲」,取而代之的是大銀幕放映的電影。

「1958年,三重天臺戲院落成,其重要性至今依然深深影響三重地區。」呂其正分享道。根據當時政府的規定,只有臺北市可以放映最新的電影,接著才依序輪到三重、蘆洲或新莊。天臺戲院有了率先上映新電影的政策利多,因此逐漸將原本以歌仔戲為主的戲院,轉變成放映電影為主的戲院。「七仙女」、「龍門客棧」等影片造成全臺轟動的同時,也是三重一帶戲院源源不斷的人潮和商機,除天臺戲院之外,還有大明戲院、金國戲院等,天臺戲院甚至自製「二郎神」一片,金國戲院也自製「相逢臺北橋」這一反映地方故事的片子。

從內臺戲到流行電影,從引進電影到自製電影,從地方酬神到工商業社會的休閒活動,「看戲」,不論看的是歌仔戲還是電影戲,戲劇都反映了地方熱絡的經濟活動與士農工商的假日閒暇活動。






三重建物八角樓,在今溪尾街靠近自強路口,現已拆除
改建為商業大樓,鄰近的電影戲院人氣依然不減。



戲院是人口遷移的歷史證據

除了三重、蘆洲之外,新店的戲院則有著另外的故事。「雖然新店地區很早開發,但是戲院出現的時間卻相對較晚。」呂其正說道,新店位於臺北盆地的南側,與山地原住民的距離較近,漢人開發的過程也遭遇較多的阻礙。追溯地名的起源,新店之所以名為「新」店,其實是為了與「舊」做出區隔。

根據歷史考據,有人認為「舊店」是指早期因為洪水沖毀的大坪林地區;也有人認為,新店指的是1885年清朝政府所設置的撫懇支局。當時的撫墾支局,其實是漢人與原住民進行交易的地區,因為設置在新店溪上游的屈尺地區(今屈尺里),因此得名「新店」。一直要到日本時代,新店才正式作為行政單位命名。1909年的日治時期,日本政府在此地區設置新店支廳,1920年改設新店庄。二戰結束之後,中華民國政府接收臺灣,才將地名改為新店鎮、也就是今天新店區的前身。

「新店地區最具有代表性的老戲院,大概就是『國賓戲院』了。」呂其正接著說道。國賓戲院成立於1956年,有別於其他老戲院,國賓戲院的設立就是以播放電影為主。開設在新店當時最熱鬧的光明街上,這裡是萬新鐵路的終站,也是早期物資交換的重要節點;光明街的電影院理所當然的,成為當時新店區最為時尚的休閒娛樂。在電視開始普及之前,國賓戲院是老新店人共同的回憶;即使後來轉為二輪電影院,這裡仍然以便宜的票價、乾淨的環境,成為許多學生和在地人下班放鬆的好去處。

國賓戲院的命運,其實與新店光明街的發展有許多的關係。隨著萬新鐵路的停運,光明街的地位開始式微,知道國賓戲院的人也因此大量銳減。早期光明街人潮川流不息,戲院也是門庭若市,隨著光明街沒落,戲院生意也隨之一落千丈,一度風光的國賓大戲院幾經歇業。雖然曾在2012年重新開幕,幾年後卻又暗淡歇業。撇除科技的因素,戲院的出現與衰亡再次透露出人口遷移的歷史與過程。




五零年代的三重市街道,已可見今日繁榮的雛型。


以戲院為核心的地方景觀

同樣是老戲院,九份地區的昇平戲院也反映了類似的影視發展過程。相對於三重地區,九份的開發一直要到清朝末年,修築鐵路的工人意外在八堵河床發現黃金之後。日治時代,九份的掏金熱達到高峰。昭和年間,地方仕紳吳樹桑、周天生等人共同出資,在九份興建了石造與木造共體的「昇平座」。「『座』其實是日本人對於表演場所的稱呼。」呂其正介紹道,當時的昇平座不僅在舞臺鋪設了旋轉軌道,同時還設計了可掀開清理的座椅,樓下還規劃了能夠往上吹送風的電風扇,在當時來說可說是相當先進的硬體設施。

「昇平戲院的觀眾不是只有九份人,瑞芳、金瓜石的居民也時常利用輕便車之便,特地來九份看戲。」呂其正指出,昇平戲院最熱鬧的時候,可以容納兩至三千人,連走道都被人群佔滿。管理者甚至必須在走道上設置臨時性的小便桶,供觀眾方便之用。在這段期間,不管是歌仔戲、電影、新劇、布袋戲,昇平戲院可說是天天滿檔。街道上行人木屐敲打街道的聲響,更是成為九份耆老對戲院的共同回憶。

1960年代,昇平戲院再次翻修,引進更多現代化的裝潢方式;然而,九份礦區在1970年代突然間快速的沒落,也讓戲院成為九份繁華的見證者。但因為懷舊的建築氛圍,使得這裡成為許多電影的拍攝地點。「多桑」、「悲情城市」、或「藍山咖啡」都曾以此為景,拍出經典鏡頭。隨著九份觀光產業的出現與轉型,昇平戲院也逐漸受到主管機關的重視,在2010年完成整修、對外開放。

「戲院保存的意義可以是很多元的,因為戲院不僅僅是娛樂產業的商業設施,更重要的是,它說明了過去人潮集散的現象,以及以戲院為核心的『地景』。」呂其正說道。所謂的地景(landscape),指的是一種人文、產業、歷史的複合體;更簡單來說,戲院的故事不是只有演員或戲劇本身,也包含了觀眾的、在地的、城鎮的記憶。當我們以文化資產來思考戲院的時候,我們希望保存的其實正是這些被戲院所串起的記憶與故事;戲院也因此成為一枚歷史的透鏡,讓人們可以看見過去的另外一種樣貌。



臺灣傳統戲院數量一度高達八百多間,
看戲可說是老一輩臺灣人共同的集體記憶。


讓更多元的記憶與故事亮相

「根據統計,我們電影院的數量與過去戲院數量相比,其實是大幅減少的。」呂奇正說道。根據文化部的統計,臺灣現今仍在營業的電影院,截至2017年底為止總共有一百一十一家;然而,在1970年代,全臺灣的戲院數量卻是高達八百家以上,平均每個鄉鎮都有至少一座戲院。也就是說,戲院其實是老一輩臺灣人共同的記憶。不論人們在戲院中感受到的是什麼,曾經臺灣的影視市場,是非常有活力的。

「就理想上來說,我們不僅期待戲院可以多間,更重要的是多樣。」呂其正繼續說道。國內目前首輪電影的播放內容,主要還是西方來的商業電影;為了與這些商業電影競爭,國片的發展於是必須在商業與票放壓力的前提下製作。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資本、小製作的電影將會更缺乏被看見的機會,對於電影產業的發展無疑是個警訊。「戲院是電影工業與市場的窗口,如果今天的戲院只能容納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商品,這反而會讓很多有才華的本土導演或製作,失去被看見的機會。」呂其正認為,在影像文化如此重要的今天,電影其實是一種業機會。任何一部電影其實都需要許多人的合作與努力,如果本土電影產業能夠有所發展,它也將有機會照顧很多相關科系的學生,從中發掘、培育出更多有才華的影像人才。

「我們之所以討論戲院,不是希望它們能夠全部被保存,而是希望能夠讓更多人知道,臺灣其實曾經有過如此多元、精彩的過去。」呂其正分享到,在思考老戲院保存的問題時,除了硬體建築本身之外,更重要的是讓戲院的故事,成為本土產業的一個起點。不管是作為地方的影像中心、小製作影片的放映地點、甚至電影相關科系學生實作的空間,老戲院其實有很多方式能夠被延續。就如同許多文化資產一樣,老戲院的價值或許不在硬體空間本身,而在它們潛藏的豐富功能、以及與當代的對話可能。






文字/黃音   圖片提供/黃音、東華皮影戲團張榑國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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