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填滿空白的聲音 教會我們看電影│音效大師胡定一的奇幻魔力




「你聽過蟑螂爬行而過的聲音嗎?」如此細膩卻日常的聲音,被這麼一問,你是不是開始思緒奔馳?即使沒聽過的聲音,也能創造出身歷其境的聯想,這就是擬音師的本事。






胡定一


第三期中央電影公司技訓班學員;臺灣資深音效師;臺灣僅存的專職擬音師;現為山楂果影像製作有限公司顧問。曾以1986年《稻草人》、1989年《香蕉天堂》和1993年《青春無悔》入圍金馬獎最佳錄音。2012年以《痞子英雄首部曲:全面開戰》入圍金馬獎最佳音效。2017年獲頒第五十四屆金馬獎「臺灣傑出電影工作者」。




用彈簧做出機器人的腳步聲《BBS鄉民的正義》。


擬音的英文「Foley」,取自好萊塢第一位模擬演員動作而做出聲音的擬音師Jack Foley。擬音是指現場同步音效配音,擬音師總是能利用各種工具和素材,模擬出電影中動作和物質的聲音,讓觀眾打開感官融入電影的劇情中。而擬音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有聲電影的發明,當時電影技術還沒發展到同步錄音,聲音都是在錄音室所錄製,透過配音員賦予角色靈魂、擬音師創造氛圍,再搭上特殊音效和背景音、自然音,構成一部完整的有聲電影。



追尋夢想 開啟聲音之路

胡定一從事電影擬音(Foley)工作已有四十三年,是電影圈的國寶,也是臺灣目前碩果僅存的專業擬音師,參與過五百多部國片,四度入圍金馬獎,他的擬音工作記憶了臺灣電影的風光與失落。2017年導演王婉柔《擬音》(The FoleyArtist)一片,讓胡定一有機會由幕後走向幕前,讓電影聲音工作被大家看見。

胡定一從小生活在眷村裡,當時街坊鄰居有許多從事電影工作,讓他從小對電影的工作便心生嚮往。1975年退伍後,他考進了臺灣電影龍頭中影(中央電影公司)技訓班,結訓後儘管薪水不高,他還是為了興趣留在中影。胡定一本想選擇攝影專業,但礙於近視的關係,攝影器材又容易讓眼鏡起霧、對焦不準,便轉而學習同樣有興趣的錄音工作。當時中影是師徒制,師父並不會手把手的教徒弟該怎麼做,只能靠著自己邊看邊學。胡定一從助理做起,學習裝影片、播放片子,那時中影一年有上百部的電影,加班到凌晨是家常便飯的事,但不管前一天多晚下班,胡定一每天都會提早半小到公司打開真空管預熱,就是為了上班時能準時開工。胡定一分享:「工作要愛你所選;沒有一件事可以一蹴可幾,在乎能累積多少經驗比能賺多少錢更加重要。」

在這過程中,胡定一對擬音的工作產生了好奇和興趣,也開始投入擬音的研究,經過六年的洗禮終於出師。1975年配合愛國政宣政策的《八百壯士》,正是胡定一當助理時參與的第一部擬音作品,當時為了達到逼真的效果,軍方甚至提供訓練用的步槍供他們運用。



回顧電影發展 細數擬音之路

1970年代正是臺灣電影蓬勃發展的時候,愛國情懷和瓊瑤系列電影當道。在只有三臺(臺視、中視、華視)電視的年代,民眾的娛樂就是看電影,只要有二秦二林(秦漢、秦祥林、林青霞、林鳳嬌)出演的電影,都是票房保證。那時位於外雙溪的片場「中國電影文化城」更是知名的觀光景點,大家都希望藉機一睹明星、演員的風采。

那時中影的片量很多,幾乎天天都要加班趕工,相較於在好萊塢耗時幾個月的錄音工作,他們每十到十五天就要完成一部,相當考驗專注力和敏銳度;錄音人員也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記下整段戲的細節,只要有分秒的閃神沒跟上,就會被淘汰。

早期因為單軌收音的關係,中影的擬音工作都是由四至五人為一組,大家同時一起進行共同的動作,例如一起走腳步來模擬一群人走過的聲音。整組人需要全然的專注,隨著影片同時掌握動作的情緒與節奏,一旦有環節落拍就得重來,甚至會被要求離開,在如此講求精準和效率的高壓工作中,也練就擬音師無法速成的專業度。

1980年代初期臺灣新浪潮電影興起,四段式電影《光陰的故事》、《兒子的大玩偶》都是突破保守、反應時代與成長的代表,為臺灣電影帶來一股新的風貌;中後期,香港電影搶佔了市場,配合政策的軍教電影、瓊瑤的文藝愛情電影以及反應社會寫實的電影票房都陷入低谷,公營製片廠耗費巨資卻得不到回收,臺灣電影業自此陷入困境,製片量一路下滑;等到80年代末期,隨著外國電影開放進口,臺灣電影更趨於弱勢,掉入難以翻轉的困境。

1988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是臺灣電影開始進入同步錄音的時代。拍攝現場可以同步收錄角色清晰的對白,但困難的是,周遭細微的聲音都可能造成重拍,角色動作的聲音多仍仰賴擬音師在影片剪輯完後配上。《悲情城市》的劇情,挑戰了政治上的敏感議題「二二八事件」,對於剛解嚴的臺灣來說算是一個禁忌話題,在榮獲威尼斯影展的殊榮後,也在臺灣掀起了討論與迴響,為低迷的80年代末期留下一抹亮點。

到了90年代臺灣電影的產量大幅減少,加上隨著錄音設備數位化的推展,老一輩的擬音師與錄音師漸漸減少,不是無片可做,就是無法適應新的技術而離開。此時中年的胡定一,已經較少到外面錄音,加上對擬音的興趣,便慢慢轉型為專職的擬音師父。這時擬音的工作型態也產生了變化,以前一組人的擬音工作,變成只需一個人做,太多人反而容易產生雜音,並且常常由錄音師兼任,只要一次錄一個聲音,再透過剪輯就可以完成。

胡定一提到,賀歲片過往是年節前的大事,影片會在九、十月之間花一個月拍攝完畢,隨後進入剪接、配音,只為了趕在過年可以播映;但後來賀歲片漸漸被港片取代,現在則以西洋片為主流。直到2007年全球金融危機後,美商電影公司受到衝擊,臺灣的電影才出現轉機,陸續推出《不能說的秘密》、《海角七號》、《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等作品,在國內外都獲得極高的票房。近年來,恐怖懸疑片則搖身變為票房保證。


用泳池做出溪水的聲音《德布西森林》。


擬音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現在影音設備這麼發達,又有現成的音效資料庫可以取用,為什麼還需要擬音呢?這是常見對於擬音工作的疑惑,胡定一解釋,「做什麼動作就跟著做一遍,比起音效庫的音樂更為靈活、好聽」,兩者的差別在於聲音的明確性,例如一段倒水進玻璃杯的聲音,雖然可以用音效剪接出來,但無法完全吻合劇情狀況,在情緒和細節上就是無法和擬音一樣恰如其分。

在每項擬音工作進行前,胡定一會先看過電影並和導演討論想呈現的感覺,之後便著手準備道具。如果沒有符合的道具,他會到市場、路邊、回收廠⋯⋯等處尋覓合適的素材,不同的素材、質地都有不同的聲音,即使看起來是廢棄的物品,只要能發出對的聲音,對胡定一來說都是寶。長久下來,留意物品發出的聲音,成為胡定一生活的日常,即使閒談之間,他也會留意周遭的聲音,好奇這是怎麼產生的,並思考可以怎麼用其他物品創造出同樣的聲音。現在不像以前容易找尋到適當的道具,如果發現一個少見的聲音,他也會先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胡定一在中影時,他的辦公室就裝了滿室各處搜羅來的寶,裡面的道具都是獨一無二的,他一件件完整的保存,等待派上用場的那一刻;也因為他的不放棄,耐心的找尋和嘗試,讓他的聲音創作充滿更多可能性。

胡定一也分享,擬音師不能帶情緒,聲音的營造不是自己滿意就可以,錄音師才是把關者,他們說「可以」才真的通過,一旦有不滿、心不定而浮動,接下來的擬音工作都會被影響。胡定一能如此精準掌握聲音的節奏和情緒,都是經年累月的經驗。



在錄音室中運用BB槍射擊鐵板、木頭、玻璃窗⋯⋯等,
做出各種被射擊的不同聲音《燃燒吧! 毆吉桑》。



謝幕中影 創作延續

臺灣電影市場長期不景氣的狀況下,2001年片商、製片公司紛紛傳出裁員,中影負債的新聞也甚囂塵上,員工都想著中影是黨營事業,也許不會這麼快就走到裁員這一步,無奈在2005年黨政軍退出媒體事業的政策下,中影無預警宣布結束,讓老員工一陣措手不及。

胡定一當時身為技術組組長,被多留了三個月整理、點交器材,期間剛好買家接手繼續經營中影,胡定一就被留了下來。但到了2015年三月,中影(中影股份有限公司)還是因為產業狀況資遣了胡定一,對此,他輕描淡寫的說,「離開總有人做得比你更好。」關上燈,離開滿室的回憶與道具,他帶著滿身的功夫和底蘊,往下一部影片、下一個錄音室去揮灑他的聲音創作。

問到胡定一印象最深刻的配音,他笑說配過的影片和聲音太多,往往過去就忘了。若要說近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電影《目擊者》影片的結尾,影像暗去同時要用聲音營造出眼睛被挖出來的聲音,幾經嘗試,胡定一用一層層沾濕的報紙,包裹住一顆小圓球,在擬音時把圓球挖出來,果真營造出逼真的聲音聯想。另外,動畫電影《幸福路上》則是胡定一近期配得最過癮的一部影片,當中的聲音都要從零開始設計和創作,是一部很完整的擬音作品。

2017年臺灣首部紀錄電影聲音的紀錄片《擬音》,是導演王婉柔在中影剪輯作品時,看到胡定一擬音的工作過程,覺得十分有意思而決定著手紀錄下的影像。整部紀錄片貫穿臺灣電影發展,以及幕後配音、音效師、擬音師⋯⋯等,這些電影工作者的分享,也對比臺灣與大陸擬音工作的發展。紀錄片《擬音》讓胡定一從幕後走到幕前,與觀眾分享擬音師的故事與畫面,並且在同一年,胡定一也獲得第五十四屆金馬獎「臺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的肯定。


胡定一受邀TED演講,傳承經驗。




做好音效是一生的志業

劇場大師李國修常說:「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了。」四十多年來胡定一專心投入創作,不管環境如何仍不改初衷。他對擬音的熱情與堅定,因為大環境的改變,擬音現在成為彌補現場無法收音的工作,需要長期經驗累積、專職的擬音師也逐漸消失,即使老師父願意傳承技藝,但是想學習的人卻不多。臺灣現狀,人才紛紛出走找尋機會,然而,一個環境需要好的人才,才有希望和競爭力,相較之下,大陸的電影產業正蓬勃發展,北京中影基地培育新人,配音師對未來電影充滿希望,擬音師更是電影公司花錢栽培的重點項目。如此局勢底下,臺灣電影更需要智慧去開創新的可能性。

聲音與畫面都是電影不可或缺的要素,可惜常因為看不到而不被重視。臺灣電影幕後還有許多匠人,慢工細活累積下來的電影人與速成的工作者,底蘊終究不同。即使現在大環境不好,胡定一也沒有流露怨懟,面對兒子同樣走上這條路,他仍舊給予支持。現在半退休的胡定一,常受邀到各學校、單位演講,無私地將他的經驗分享、傳承接續,對他來說,做好音效,就是一生的志業。




文字/張詩偉   攝影/陳培峯   圖片提供/胡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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