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生命太艱難，那就用力去跳舞吧│賀連華×薛喻鮮

「只有跳舞，才可以讓自己重新面對自己。」隨著佛朗明哥表演藝術家賀連華與薛喻鮮，透過舞步摸索繽紛的世界，拾起往日的傷感與滋味，交織出生命故事的精彩步伐。

賀連華
國內少見能舞出佛朗明哥精神的舞蹈人，擅長在現代舞創作中融入佛朗明哥元素，她的作品常帶有濃烈戲劇張力，尤其對女性內心情感衝突刻劃入微。現為精靈幻舞舞團團長暨編舞者、賀連華淡水舞蹈工作室負責人、太古踏舞團客席舞者及佛朗明哥舞教師、臺東高中原住民藝能班約聘編舞老師。

薛喻鮮
從三歲開始與賀連華──舞蹈家兼母親──習舞，十二歲那年以亞洲第一位華人身分考上西班牙馬德里皇家舞蹈學院（RCPD Mariemma），主修西班牙古典舞蹈，2014年以第一名優異成績畢業。曾代表學校參加個人舞比賽，獲得西班牙當地舞蹈家們高度的肯定及好評，在世界國際舞臺上展現實力。除了劇場也與臺灣青年藝術家合作藝術環島的藝術陪伴與關懷之計畫，用藝術走訪，2018年全臺巡迴舞作《回家飛》，更是獲得極佳好評。

問：兩位和舞蹈的緣分是怎麼開始的呢？

賀：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跳舞，大概三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幼稚園表演。到了大班和小學，就開始有獨舞的經驗。我真的是太喜歡跳舞了，小時候在家裡只要爸爸放音樂，就會跟著音樂律動，可以算是現代即興舞蹈吧。小時候各種舞都要學，民族舞、芭蕾舞、現代舞、歌仔戲等等，有時候聽到哪個八點檔連續劇的歌曲，也會編舞，然後教鄰居一起跳。那個感覺是，你知道你自己有天份，雖然條件不是最好的，但我一直認為從小到大，我絕對是最喜愛跳舞的那個。

唸藝專（現為臺灣藝術大學）的時候，我們必須修世界舞蹈，我的老師──賴秀峰──是當時第一批留學西班牙的舞者，那時候她把世界舞蹈的概念帶回來，帶給我很大的衝擊。在這之前，我們學到的舞蹈都是在扮演別人，像是聖經裡的各種角色、神話故事等等，或是講究各種技巧的現代舞。賴秀峰老師那時候把碧娜鮑許（Pina Bausch）劇場舞蹈的概念帶回來，讓我印象深刻。

直到在國家劇院看到佛朗明哥舞，同樣的旋律中，從單一漸進到整個交響樂，很多層次的穿插，很多舞者各種面向眼花撩亂，你看得到他們眼神中的驕傲。驕傲，是我對佛朗明哥舞的第一個印象。之後的第二場戲，只有吉他與兩位舞者，看到他們擊掌，他們的旋轉，只有最純粹的佛朗明哥舞，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地被撞擊著，眼淚嘩啦啦掉下來，心裡好像某個東西被呼換了，我後來還去西班牙尋找答案，去尋找自己掉眼淚的原因

但直到我回來臺灣，重新面對自己的生命，面對自己生活中各種不堪與掙扎、對愛的認知，到了我有了鮮鮮和鴻鴻（指兒女薛喻鮮、薛捷鴻），變成一個單親媽媽，遇到各式各樣的事，丟掉了佛朗明哥舞，然後再拾起，那種把全部都拋棄了再重新站起來的時候，我才真正進入佛朗明哥舞的世界，我才知道為什麼當初第一次看佛朗明哥舞痛哭的原因──原來這一切的相遇，都是為了孕育後來各種生命故事的原因。

薛：我記得我小時候想要成為芭蕾舞者，甚至我對芭蕾的知識是比佛朗明哥舞還要多的。但是我們家的身形就是比較圓，這是天生的限制。媽媽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我的身材不適合跳芭蕾，最適合西班牙舞蹈。小一的時候，覺得和西班牙舞蹈很有距離，直到小學四年級去了一趟西班牙之後，我才開始知道，原來佛朗明哥舞可以在我的生命裡成為一個很重要的標竿。

我和媽媽一樣，小時候就對跳舞有熱情。還記得五歲的時候媽媽問過我，我真的喜歡跳舞嗎？可以當律師、醫生、老師、建築師。結果我哭著和媽媽說，為什麼不讓我跳舞？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真的很喜歡跳舞。只有跳舞，才可以讓自己重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孤獨，然後解決痛苦。

舞臺上的精彩，來自幕後絲絲入扣的要求，決不輕易妥協。

問：你們兩位是否會自己編舞？編舞時是否會有意見不同的時候？

薛：其實意見不同的情形很常發生（笑）。像是之前在臺東的演出，我們對於舞序的想法就不太一樣。我相信旁觀者清，加上媽媽是前輩，我通常會尊重她的意見。有一個和自己在同領域發展的母親，有時候是好事，有時候也是一個很大的壓力──從小到大，你可能還沒認識很多圈內的人，但是這些人從小就認識你，而且關心你的每個發展──這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有時候要去報告一個新的製作和想法、想要和母親說明時，我必須在事前做好萬全的準備，儘管還是時常被潑冷水，因為母女的身份，我們說話也就更為直接。長大了才知道，媽媽是用潑冷水的方式在保護我們，這個經驗也讓我養成了很強的抗壓性。

賀：小孩可能比較看到我直接的那一面，但事實上，他們一旦有所成就，往往會發現我是他們最忠實的支持者──能夠從我這邊得到我的肯認，我就會傾全力的幫助他們。

問：所以當你發現你選擇了和母親相同的佛朗明哥舞發展，心情是否更為複雜？

薛：在西班牙舞蹈中，母親的門檻對我來說沒有太困難；真正的挑戰是在做劇場和創作的時候，母親就是一個很大的標竿。創作和劇場需要更為完整的思維，因此每次和母親討論這些創作時，心中總是特別忐忑。每次當我想要忽略母親的意見去執行，成果又往往很差。有了許多經驗之後，我很信任母親給我的建議──雖然一開始可能會有抗拒──但身為旁觀者的母親總是能提供更具體的建議。這個過程可能會改變很多我原本設想的圖像，最後，母親的建議總是能讓整體的表現更為出色。

賀：在做劇場的時候，能夠有反省和檢討是最好的，我自己也是個創作者，但我還是會請一個藝術總監來監督我，理由很簡單──我也害怕我有所自溺。一但自溺，舞跳得再好也不會好看。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他們希望看到扣人心弦的故事。我們在做每一個表演的時候，都不能只有想到自己，還要想如何帶給觀眾更大的共鳴。

我真的看了太多劇場，所以我知道什麼是炒冷飯、什麼是新意。我自己也是一路被罵過來，我在舞臺上的所有形象、任何的角色，都必須經過觀眾嚴格檢視。我把影片放上網路，對我來說就是希望不要只是自爽，要能夠對未來的演出和表演有更大的責任感。這是表演工作者的責任，也是我對於表演的期待。尤其像鮮鮮如此有天份的舞者，她可能沒有腦袋去想到這個；身為媽媽，我必須殘酷地指出這些問題，但也要溫柔的給孩子支持。

薛：換個角度想，雖然我們時常有衝突，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有一個這麼親的前輩來去反抗。

把那個心目中自以為唯美的自我放下，才是最好的釋放。

問: 當一個舞蹈家，必須心思細膩又敏感嗎？

賀：作為一個表演者，這一定是必要的。作為一個冷酷的人，你很難有所堅持，很難去揣摩各式各樣的情緒。在舞臺上、或是退下來成為一個幕後工作者，我還是要求每個環節，要求表演者一定要靜心進入演出的狀態。私底下我是個相當隨意的人，可是一到舞臺上，我就會絲絲入扣的要求每個細節，不能輕易妥協。

問：在憤怒和激動的情緒時進行舞蹈，身體的狀態會是怎樣？

薛：我其實很不擅長表現開心的舞蹈。對於我們這種表演者來說，因為經歷了很多言語說不出來的故事，在舞臺表演上，生氣和痛苦的情緒其實比較容易表達，因為這些舞蹈就像是一種發洩。但是因為開心是一個相對平常、正常的狀態，穿上衣服、畫上妝之後，快樂反而有些彆扭。

賀: 鮮鮮是一個把情緒藏得很好的人，但是在舞蹈和繪畫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跳舞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把狗屁倒灶情緒釋放的方式，是一個複雜的總和。沒有舞蹈可以代替佛朗明哥舞的表現方式。兩年前，我愛上了一個人，但是我必須為了這段感情，去放棄另外一個人。在這個情感的狀態裡，我同時快樂著、卻也痛苦著。舞蹈就成為詮釋這些無法言喻之感的管道。這是我對待身體和舞蹈的方式，我也是這麼教育所有的學生，把真正的自己在舞蹈中表現出來。我也因此發現，生命中沒有經歷太多痛苦的人，是無法表現出佛朗明哥精髓的。

不管是繪畫、舞蹈、任何的表現方式，都能反映創作者的狀態和心思。舞蹈，是一種療癒的方式。我常跟我女兒說，能夠用身體感動別人的人不多，妳就是為了舞蹈而生的人。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是一個只重視學科功課的時代，尤其我的父親是國中老師，小時候就時常因為功課不好被處罰；所以長大之後，我對於所有熱愛藝術的小朋友，總是給予更大的寬容。

問：在臺灣，出國留學的藝術家似乎有些優越感，習慣了國家級的藝術殿堂，但是您為何會走入大眾？

賀：我當時有個想法，就是覺得偏鄉的小孩如果要去臺北的大演藝廳，那還要多安排非常多雜七雜八的事情；但如果我就在部落做一個劇場，把這些小孩用最好的規格打扮亮相時，那種人和人的距離是完全不一樣的。最原始的喜歡和欣賞，都在小小的部落中完全被激盪出來。縮短觀眾和表演者的距離，其實是我心目中最珍貴的表演價值。能夠療癒我們的，不是廳堂中的陌生觀眾，而是那些我們曾經幫助過的人。

如果我們的價值只是在框架之中獲得掌聲，那也只是還好而已。但是在部落中，脫下裝扮之後，人和人之間的交流，這才是真正的、實在的。去年，我們在部落中巡迴的時候，我們的舞者因為地板不好，跳舞跳到流血，我因此難過的哭了；但我也告訴舞者，在不完善的地板上完成一件生命中最美麗的事情，這將會是你們舞蹈生涯中最為難得的經驗。

 如果能夠感動那些對於舞蹈完全沒有概念的觀眾，才是舞者真正的成功。

薛: 這些在部落演出的經驗，對我來說是無比的驕傲。我時常告訴自己，身為一個舞者，如果能夠感動那些對於舞蹈完全沒有概念的觀眾，那才是真正的成功。有了這些經驗之後，當我碰到和我在同樣專業領域的人時，我心中常常因此有一種榮譽感。在演藝廳中表演，舞臺上的舞者其實看不清臺下的觀眾，當他們鼓掌的時候，你其實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而鼓掌；但是在部落中，觀眾的人數雖然很少，但你可以感受到這些人為你鼓掌的原因。

賀：表演藝術是這樣，它在視覺上雖然只是暫留，卻能在心中留下永恆的印象。

薛：以前我會羨慕我的同學在世界各國旅行、演出，但現在，我覺得舞者能夠卸下光環、在任何地方都能跳舞的時候，他在舞臺上的表演一定會更有溫度。為了表演而表演是盲目的。

賀：我其實是三十歲才加入「太古踏舞團」，當時老師給我很大的信心、也給了我很嚴苛的訓練。九二一大地震那年，我的老師編了一支太陽之舞，當時排演的時候，老師謝春德說：「我每次都在想，我每次張開眼睛的時候，我都在想你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因為他這句話，我開始發現，把那個心目中自以為唯美的自我放下，才是最好的釋放。

問：未來有什麼目標？

薛：現在的我其實很害怕一直待在舒適圈裡面。我一直希望還能找到東西持續刺激我，一方面是不想輸給弟弟，一方面是希望能夠成為一個更有能力的人。更有能力不是專指舞蹈，還有在其他方面都能夠突破自我。現在的我開始接手母親的空間和舞團，我希望能夠持續精進舞蹈、創作、還有那些企圖心。

賀：孩子長大後，我希望能夠暫時離開這個地方，用藝術家的身分去找一個地方駐村。到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因為我的創作、生命經驗，到現在我才覺得到達了一個標準。我覺得我很久沒有做自己了，過去在部落的經驗也都是構成我的一部分。我有太多的身份──老師、媽媽、舞者⋯⋯──卻始終覺得沒有一個完整的自己。我想要去西班牙南方的加那利群島，那裡距離撒哈拉很近，是一個很單純的地方。我期待能夠和另外一個在地碰撞，就算是個街頭藝人也無所謂。

文字／黃音   攝影／蔡嘉瑋、簡家甫   圖片提供／薛喻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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