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用聽覺說一個超越完整的故事│林強的幕後之路
頂著平頭髮型與親切的笑容,實在難以想像,他就是曾經以《向前走》創下臺語唱片紀錄而聲名大噪的林強。對音樂情有獨鍾的他,從聽覺的角度走入了電影的世界,侯孝賢、賈樟柯、趙德胤,這些家喻戶曉知名導演的電影,都充滿了林強的配樂。從幕前走進幕後,林強的音樂之路經歷了戲劇性的轉折,卻也帶給他人生更多的喜悅與成就。
林強
本名林志峰,1964年出生於彰化,曾在1990年代發行《向前走》、《春風少年兄》、《娛樂世 界》等個人專輯。1996年後受侯孝賢導演賞識、 栽培,逐漸轉往電影配樂工作發展。從事配樂以來,與許多亞洲名導演合作,包括侯孝賢、賈樟柯、鄭有傑、畢贛、趙德胤⋯⋯等。至今榮獲多屆金馬獎及金曲獎音樂相關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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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時候開始,我喜歡的電影就和主流大眾非常不同。」林強回憶起過去的自己時,緩緩地說道。在他成長的1960、70年代,臺灣的主流電影充斥著軍教、武俠、瓊瑤等類型的片子,然而,這些電影始終無法吸引當時林強的目光。「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就是個崇洋的人。」林強說道,童年時的他最喜歡星際大戰、第五元素、原子小 金剛⋯⋯這些充滿太空科幻元素的電影和動漫;音樂方面,西洋搖滾音樂則是滋養他成長的養分。任誰也沒想到,這些對於西方文化的熱愛,都是造就林強日後發展的點點積累。
1980年代開始,隨著政治上的逐漸解放,電影這項媒材也獲得了新的生命,開啟了所謂「新電影」的浪潮。楊德昌、柯一正、以及影響林強深遠的侯孝賢,這些新生代的導演開始用不一樣的影像語言, 訴說著臺灣這塊土地的故事。「侯孝賢導演的作品問世後,帶給我極大的感動,因為我發現終於有人用不一樣的方式,訴說我的故事、我的土地、那些跟我關係深厚的環境。」林強說道,侯孝賢鏡頭下的小人物,不同於主流電影中的英雄,而是一個個彷彿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市井小民。在那個崇洋的青少年時期,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彷彿帶給了他一個嫁接的平面,讓他找到一個西洋文化與臺灣本土的橋樑。
「在那個新電影興盛的年代, 我心中就有個夢想,就是想要去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公司工作,哪怕只是打雜也可以。」林強說,長大來到臺北工作之後,進入侯孝賢導演的公司工作就一直是他的夢想,當時他甚至找到了公司內的員工,希望他幫忙介紹,但朋友卻澆了一頭冷水:「相關科系在排隊的人已經大排長龍,非本科出身的你機會更是渺茫!」
命運牽引的電影之路
在缺乏影視專業訓練的背景下,林強暫時放下了電影工作的夢想。一年多以後,他憑著音樂的才華,透過滾石有聲出版社,在1990年發行了個人第一張專輯《向前走》,這張搖滾臺語歌曲專輯讓他聲名大噪,搖身成為舞臺上亮眼的明星,也讓他開始接觸電影相關的工作,從而與影響其一生的侯孝賢 導演牽起緣分。
發行專輯《向前走》的那段時間,林強為了拍攝〈黑輪伯仔〉的 MV,唱片公司邀請了臺灣布袋戲翹楚──李天祿──擔任MV中的「黑輪伯」,巧合的是,侯孝賢當時也正在籌拍以李天祿的故事為主軸的《戲夢人生》。侯孝賢導演來唱片公司探望李天祿老師時,正好就與林強有了一面之緣。「我還記得那一次見面時,我心中非常的激動,但是卻不太敢表現出來。」 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林強臉上仍帶著開心的笑容。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林強和李天祿老師在MV中的表現,隔天,侯孝賢導演就來電,邀請林強扮演《戲夢人生》中李天祿年輕時的角色。
「我覺得,人喜歡什麼就會一直往那個角度前進。如果不是侯孝賢導演,我現在可能還是在唱 《向前走》。侯導找上我的真實原因是什麼,我至今其實也還不是很清楚。」林強說道,在拍攝《戲夢人生》的過程中,他就告訴侯導, 我非常喜歡他的電影。大概就是這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情懷,使得兩人在《戲夢人生》之後,又持續在演戲、配樂方面合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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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眾不同的叛逆基因
繼《戲夢人生》之後,林強又陸續參與了《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的演出。這段期間,他也持續發行了一些唱片,包
括《春風少年兄》、《娛樂世界》
等專輯。然而,當時《娛樂世界》
過於前衛的曲風,在市場上遭遇了巨大的挫敗。「當時我就和唱片公司有一些矛盾,唱片公司希望我能夠回去唱像是《向前走》這種振奮人心的、正向的、市場較大的音
樂,但當時我的狀態已經不是這樣了。」林強說道,當時的他心中非常矛盾,他不是不能理解公司的需求和考量,但心中對於創作和音樂的堅持,使得他身心陷入掙扎與衝突之中。
發行《娛樂世界》之後,林強當時也以《好男好女》演員的身份和侯孝賢導演,一起前往參加法國坎城影展。「當時侯導就跟我說,『別再唱歌了,來跟我拍電影吧!』」突如其來的邀約,讓林強有些慌張,從來沒有經歷過電影幕後工作的他,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所幸,侯孝賢導演也沒有急著得到答案,而是邀請林強開始參加一些會議,和電影中各式各樣的人員開會,參與劇組、編劇的前置會議和工作,然後從中去找到自己有興趣的工作。
「經過一番摸索,當時我和侯導說,我是歌手出生,對於音樂還是有很多無法割捨的地方。侯導於是就說,那下一部電影《南國再見,南國》的配樂就交給你了。」林強在大螢幕上的第一首配樂,就在侯孝賢的信任之下展開。沒有任何配樂概念的林強,在侯孝賢的授權下自由發揮,由於也在電影中飾演角色,林強對於《南國再見,
南國》的劇情早有自己的想法。當時,他找來了雷光夏、濁水溪公社、彼得與狼⋯⋯等臺灣獨立樂團
的歌手,用類似專輯合輯的概念一起進行創作,其中,林強〈自我毀滅〉一曲,也成為這部電影中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聲音。
「我自幼喜歡西洋的東西、也從中吸收了很多養分,回過頭在面對臺灣這塊土地的現實時,卻有許多難言之隱。」林強回憶道,唱片銷量不好,加上有志難伸的處境,心中又有一股「想要和大家不一樣」的想法隱隱作祟,似乎與《南國再見,南國》中小人物的處境,形成一種虛實之間的緊密互文。在人生失意的那幾年,林強將現實與音樂理想的矛盾掙扎,完全表現在〈自我毀滅〉這首配樂之中,把過去由唱片工業所塑造出來的歌手林強毀滅掉;也正是在最不得志的低谷中,命運安排了這條驚喜的道路,讓林強走上幕後配樂工作,持續發揮他對於聲音的敏感與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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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幕前走上幕後
「我至今都還記得第一次走進混音室,看見自己的音樂與影像結合時的那種驚奇感。我做音樂的想法,搭配畫面後,其實會給觀眾完全不同的感覺。這種不一樣的感覺讓我印象深刻,也成為我後續創作的一種根基。」如果要為配樂師的工作尋找一個開始,林強始終記得第一次走進混音室中的感動。如何讓人也能經歷這樣的視聽驚喜,成
為林強日後創作配樂的不二心法。
從《南國再見,南國》之後,林強不僅成為侯孝賢長期合作的配樂師,更為許多亞洲名導演製作配樂。「以前當歌手的時候,創作者要想的是如何表達自我,但是配樂的工作要去考量導演的意志、電影的氛圍、美術與環境的效果。配樂能不能幫電影加分,是我身為配樂者最主要的思考。」林強分享道,歌手發行的專輯可以說是歌手自己的「作品」;作為配樂師的時候,
作品就只有電影本身。
時常和年輕導演合作的林強相信,電影工作存在一種倫理,即導演才是片場的決策者。「我的工作是服務導演、服務電影;我能做的就是提供建議,最後決策的還是導演。所以在每一個工作經驗中,
我都不喜歡排資論輩,而是盡力的去完成每個導演的想法。」林強說道,配樂工作的核心就是一個以導演為對象的服務業。工作的過程中,配樂師必須盡量把自己的影子去除,然後誠實的把自己長年累積的電影經驗奉獻出來。
「我不會用『作品』來思考電影配樂,真正的作品只有電影本身。對我來說配樂就是個工作,是我的收入來源。這個工作會帶給我什麼樣的體驗,我不會去設限。」
林強說道,當他放棄想要表達自我
這個目的,專心地想要完成一件工作時,他反而因此獲得更多──事實上,林強獲得的所有獎項,都是在電影配樂中獲得的。從幕前走上幕後,風景其實更為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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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樂是拓展眼界的捷徑
配樂的工作,可以分為幾個階段。首先,導演通常會把劇本先寄給配樂師,告訴配樂師哪些地方需要配樂。「有些時候,如果對於某個角色的配樂有想法,導演也會要求我先完成這個部分,然後先把配樂給演員,讓演員在拍戲之前就能進入角色的狀態。」林強分享道。電影完成拍攝之後,後製團隊會再和導演一起觀賞毛片,討論需要增減配樂的部分,而剪輯和配樂的
工作在此會同時進行。最後、也最重要的,才是混音。在這個階段,混音、配樂、導演會一起在混音室裡,把整部電影的音效、播放位置
一一確認。快的話,配樂的工作時間前後約需要一個月;慢的話,則可能到半年之久。
「配樂是一個讓我切入其他導演生命經驗的途徑,這也是身為一位配樂創作者最讓我開心的事情。」林強分享道,除了侯孝賢導演之外,趙德胤是另外一位帶給他很多啟發的導演。趙德胤是緬甸華僑,高中之後來臺灣唸書。緬甸政府知道他是臺灣導演,也知道他拍的片子都是關於緬甸社會的幽暗面。那些關於貧窮、毒品、剝削的議題,使得緬甸政府對趙德胤懷有
顧忌,甚至曾經直接在海關或拍攝現場沒收他的攝影器材。這些問題讓趙德胤必須從其他國家偷渡入境,也讓他的拍攝過程格外艱辛。
「趙德胤的影片真實的呈現了許多生命經驗,再加上他堅毅的在許多限制中創作,拍出來的影像都讓我無比感動。」林強說道。後來他與趙德胤合作,為《翡翠之城》、《再見瓦城》製作配樂。在製作《翡翠之城》的同時,林強也正為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製作配樂,當時不僅工作量大且要一心二用,原本為《翡翠之城》做了多首配樂,卻不為導演趙德胤所用,
為此,林強特別請趙德胤在緬甸拍攝時,讓錄音組找一些緬甸傳統音樂的樂手演奏、錄音,然後帶回臺灣進行配樂創作。最終,《翡翠之城》獲得當時金馬獎與臺北電影節的最佳配樂獎項。
「另外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
是賈樟柯導演。」林強說道,大約2004年前後,賈樟柯就透過朋友詢問,希望林強為他製做配樂。「當時我其實不知道賈樟柯導演是誰。」林強回憶道,在兩岸資訊還相對封閉的時候,賈樟柯為了把片子寄來臺灣,必須先買一本厚重的雜誌,將中間挖空,把DVD塞進去後再寄出,也因此,當時為賈樟柯的電影《世界》製做配樂時,林強
其實未曾和賈樟柯碰面,直到殺青之後,林強才到北京和劇組見面。其後,賈樟柯又再度邀請林強為
《三峽好人》配樂。「當時賈樟柯告訴我,希望音樂能夠有潮濕感,
我以為臺灣很潮濕,但做出來的感覺就一直不對。」林強說道,為了這部電影,他親自去了趟三峽奉節,去現場體驗內陸地區不一樣的空氣。
「旁觀者或許以為我們只是在做一個案子,但這個工作中其實有
很多與其他人對話的機會。」林強說道,在配樂的工作中,他不僅接觸到了更多的電影,也看到了更多元的生命故事。一直到今天,這些故事都成為讓他享受工作的心靈泉源,也鼓舞著他不畏挑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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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超越完整的故事
「我和其他電影配樂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其實不會做典型商業片的配樂。」林強分享道,有別於
商業主流電影習慣以誇張配樂去烘托劇情的手法,他更擅於用比較曲折的方式,去傳遞導演希望表達的故事。「我擅長的不是過於直接的表達,因為現實中人的表達方式其實也不是這樣,哭和笑之間不是那麼簡單二分的。我的音樂表達方式,也因此讓我和藝術電影比較容易產生連結。」林強說道,配樂師不能只專注於配樂,而是要想辦法
讓導演感到驚奇,就如他年少時在
《南國再見,南國》的混音室裡所感受到的喜悅,林強希望和他合作的導演也能有這種感覺。
「市場上做配樂的人其實很多,跟其他人比起來,我能夠觸及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面向,長時間受到侯孝賢導演栽培的我,對於影像的觸感比較有經驗,音樂性的表達也因此跟別人不一樣。」林強繼續說道,一直以來,他都喜歡關於小人物的電影,因為這也是他看待自己的方式。「有些人說,林強應該是個品牌,品牌就要有品牌的價碼;問題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是
名牌還是路邊攤!老實說,我是個熱愛自由的人,我不想要被當成明星,而是一個和大家看起來沒什麼不同的人。這其實是我個人的矛盾,儘管這個社會是一個需要價碼的社會,我常常不知道我的價碼是什麼。」林強說道,他希望能夠持續的貼近小人物的生活,維持在一個市井小民的狀態之中。
「小人物的生活才能看見真相;大人物的身份反而讓人跟我有距離。我希望我的人可以和音樂
一樣,完美的融入在這片景象之中。」這是林強身為音樂工作者的自我期許。身為配樂師,林強生活中聽的音樂卻是不多,相反地,他喜歡透過閱讀來培養自己的觀點。「我很害怕一件事,就是有一天我變成一個看電影很技術性的人。我希望看電影的時候,不用很工匠的
去注意它的音樂、美術、運鏡,而是單純的享受導演所要帶給觀眾的感受和故事。」林強認為,作品一旦完成,就有自己的生命;每個人因為生命經驗的差異,從電影中獲得的感受就會不同。以尊重、開放的態度面對這些感受,是創作者能否持續前進的關鍵。
「配樂,是一個在聽覺方面,幫助導演把故事做到『超越完整』
的工作。」林強說道,嚴格來說,他所配樂的電影作品與商業電影比起來,數量上仍然相對小眾,然而他始終相信,就算美式賣場再怎麼方便,路邊的柑仔店也還是有它的價值。「最美的東西,是在一定的限制中去發揮、創作出來的。」林強相信,儘管臺灣電影產業發展面臨諸多困境,它仍然具有許多精彩的故事與潛力。我們或許做不成全球連鎖的電影工業,但只要堅信自己的價值,故事就不會輕易完結。
文字/黃音 圖片提供/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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