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新北市吃的複雜記憶

四十年前我剛退伍,在一家小日本商社工作,接近中午,電報機噠噠噠傳來壓低嗓子的機槍聲音,老闆東尾撕下電報紙嚴肅的對我說:
「球桑,五萬條電線,規格在這裡,下星期空運走。」 五萬條不是大訂單,但從規格來看,是高單價的音響線, 大廠不接零星訂單,尤其不接下星期便得出貨的訂單,於是只有一個地方可能找得到貨。我跳上野狼,筆直穿過忠孝東西路、中華路,上中興橋,然後到了三重。





工廠在四層樓鐵窗公寓的一樓,臨街是雜亂的機器與幾名師傅,往內則被三條簡單的生產線與幾十名看似家庭婦女的工人塞滿。黑仔坐在最裡面的辦公室,掛於天花板的日光燈被電扇吹得左搖右擺。他看了訂單,沒回答接或不接,抓起襯衫往外走:「先呷飯擱講。」三分鐘後我們坐在不知名的小街,一人一碗上面舖滿油光光食物的飯,一口才進嘴,腦中好像有個鐘,噹,敲響我對某種食物深深的愛戀。

四十年後,也就是上星期四,我鑽進似曾相似的三重溪尾街小巷弄間,與外甥好奇的擠進掛「知高飯」大看板的店內,所有的記憶一下子全回來。澆了肉汁的飯、滷得帶咖啡色的豆腐、蛋與好大塊豬腳。外甥的筷子如端午龍舟比賽的漿,划呀划,不出幾分鐘,他放下空碗發出一長聲的嘆息:「好好吃。」

新北市食物之複雜,的確令人只能用嘆息表達驚訝,從新莊往三重、蘆洲,看似吃粗飽的小吃,藏著從農田轉型到工廠的豐富滋味。除了最初墾拓先民的後代,近幾十年從中南部來到臺北尋頭路的打拚人,大多先暫居於圍繞臺北周圍的新北城鎮,如植物的種籽,隨風飄到此,便成長、茁壯、生根。他們帶來的不僅勞力,還有各地的小吃,沿淡水河,從鶯歌、樹林、新莊、三重、蘆洲到河水的淡水,幾乎是臺灣各地美食的小人國。

食物引來人潮,人潮更帶來新的食物,新北市便在歷史的腳步裡,不出聲的創造味蕾上的奇蹟。食物的變化不曾停止過,外省人帶著鍋盆來了,新店中央新村旁的「山東小館」,當初真的只是一家賣餃子的小店;「麵對面」的炒麵疙瘩還真得配韓國真露燒酒。前者的上一代來自山東,後者的上一代去了韓國,子女再來到新店。他們從未對戰爭表達抗議,二話不說在新的家鄉開山立寨。

過河到永和,先有軍方臨時安置軍眷的小村子,再有整批移民而來的大陳島居民、韓國華僑,狹小的市區擠滿來自各地的小吃,從饅頭、包子,到牛雜湯、豆漿油條。曾經有個時代,臺北人口中的過中正橋,意味著,吃飯去。橋頭的永和豆漿以偌大的招牌宣示:永和是個大飯攤。

即使到今天,永和仍是移民者的天堂,人口密度之高超越了上海與澳門。密度高代表生意多,於是延伸到中和,不提夜市和市場,凡有街之處,必有大小館子。而且從多年屹立不搖的世界豆漿大王,到新發展出的中和永安市場周邊的鬆餅咖啡館、豆花小舖。

究竟中永和美食的潛力有多大?無人可以預料。我從國中起被同學領著過河吃麻醬麵、當記者時過河以豆漿與飯糰當宵夜、到如今搭捷運至永安市場內買包子,它是將回憶一整個打包重新上市的概念。

這裡沒有「最」,只有「更」。

新居民不斷湧入新北,兩年前我打算考廚師執照,每周一晚在石門上了半年的課,同組有位來自越南的嬌小女同學,得先忙完兒女的晚餐才能趕來上課,經常不好意思的從教室後門進來。我問她考上廚師打算做什麼?她瞪大烏黑的眼珠子不解的看我:「當然開小吃店呀,大哥,你不開嗎?」

恍然舉目望向四周,越南小館早已成為新北人普遍的生活內容,它繼承當初永和緬甸華僑開的泰緬風味小吃,於酸、甜、辣之間,插上自己的旗子。旗子迎風招展,上面寫著「河粉」兩個大字。河粉當然絕非越南專利,卻由勤奮的越南女人在她們新的家鄉,豪氣萬千做了新的定義,從此河粉成為「越南河粉」。

是啊,新北兜一圈,河粉等於越南,一如山東等於餃子。

坐在三芝的越南小棧吃生牛肉河粉,莫名的想起三重的知高飯,知高二字困惑了我幾十年,當明白它的原義是豬腳時,可能再迷惑我未來的歲月。






張國立

生於臺北,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精通多國語言,以及歷史、軍事、體育。曾任《時報周刊》社長兼總編輯,著作等身。







文字/張國立  攝影/盧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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