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從水晶城市到 更好的世界 │新媒體影像詩人吳季璁

「我一直相信人存在的價值,是在你離開時,
發現因為你存在這幾十年,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走進吳季璁八里的工作室,偌大空間如同工廠般,擺放著作品與器材,吳季璁像位企業家正和人討論著,不禁讓人想起威爾‧貢培茲在《現代藝術150年》裡所描述的「企業主義」──系統性經營自身事業的一群藝術家。而與此空間相比,更寬廣的,是吳季璁藝術的疆界,他跨越傳統水墨、攝影與多媒體藝術,使用各種看似平常的材質,創造細緻的感官經驗。

回顧與淡水海關碼頭燈海節合作展出《水晶城市》,此次設定兩組問題,一組從大眾出發,一組從藝術專業著眼,以問答方式,希望兩條線段在某一刻交會。







吳季璁
1981年生於臺北,2004年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致力於攝影、錄像、裝置、繪畫與舞臺設計,創作媒體媒材多元,發想自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材料與現象,轉換出充滿詩意的想像空間。關注影像及觀看本質的探討,融合東西方傳統與當代藝術形式。曾獲臺北美術獎首獎(2003)、波蘭媒體藝術雙年展(WRO, 2013) 藝評與藝術雜誌編輯獎,並入圍英國世界藝術獎(Artes Mundi, 2006)、英國保誠當代藝術獎(Prudential Eye Awards, 2015)。



我不是很懂藝術,可是我想請問藝術家
問:你創作的動機是什麼?

吳季璁(以下簡稱吳):我的作品都有他自己的生命。我就像是創造他的父母親,但我的想法並不能完全決定這個作品。就像每個人看到的物件,都有他自己的意義。「水晶城市」一開始讓我感興趣的是網路空間,這個空間看不見,卻好像存在現實世界外,與人們的工作、娛樂息息相關,並與世界緊密連結,這是人類文明過去從未發生過的。「水晶城市」像是將這個獨特現象視覺化,如那些塑膠盒,以平凡的材料,使觀者透過特別的角度,窺見一個新的空間向度,就像網路空間。


2010至2015年水晶城市系列作品。



問:什麼是好藝術的標準?你怎麼選擇好的形式達到這個目的?

吳:我想追求的是最多可能性,並不存在一個最好的手段或目的。好的標準是在創作過程中不斷調整與流動。讓藝術品延續的不是好,而是可能性。我給予觀眾的,其實是裝置的空間、材料的特性,而非直接賦予其意義。我覺得裝置很重要的特性──一種開放性。像我把一個塑膠盒,變成一個很有體感的作品,我希望觀眾在享受影像的奇幻同時,能注意到這些其實源自日常中的平凡。


2010至2015年水晶城市系列作品。


問:你想重現你心目中的淡水風貌嗎?

吳:這套作品是一個很開放的架構,不同系列有不同的發展,有些可能跟環境議題有關,有些變成互動裝置,在海關碼頭,我想玩的是我對淡水的印象,如山巒或城市。但我希望觀眾能有不同的觀看角度,透過這些作品,產生一些想像,當離開展場,再看到現實的街道、景物,剛剛的經驗又會改變對日常的觀點。另一個重點是,作品來自平凡的材料,或許可以啟發我們,宇宙空間一切都有可能,進而改變我們對於現實的意識。我相信好的藝術品是創造一個讓人進入的空間,在裡面可以啟發想像,創造新的感官經驗,而非說教式的要你看到什麼。


問:我覺得水晶城市很漂亮,但是我想到有些好看的燈飾,這樣想會不會很沒品味?

吳:不完美才是關鍵。我覺得這套作品做得很粗糙,它的好看來自材料的特性,甚至於瑕疵。那些塑膠盒,被工廠快速生產出來,表面有一些紋路,並非光滑無瑕。但這些紋路在光的照射下卻創造了奇幻的影像。另外像是展場光影的顏色,其實來自塑膠分子折射光線後的結果,本來的材質是沒有顏色。某種程度上,也像是將某種不可見的東西表現出來。但這不是唯一的角度。如果觀眾在裡面只看見漂亮,那也無妨。這是一個有趣好玩的經驗,我檢視作品的關鍵是小朋友喜不喜歡。如果他們愛,代表其中可能有些純粹、本質的東西。


2010至2015年水晶城市系列作品。


問:為什麼不畫畫或是雕塑,而要使用這些比較不像藝術的材料?

吳:每一種媒材都有它的可能性與限制,畫畫不能完全處理我想要的問題。這與時代的經驗有關係,對於大部分的人而言,書法已經很陌生,但這個時代有許多影像,是大家比較能夠理解的。另外的問題是,我們為什麼輕易相信繪畫、雕塑就是藝術,這已局限我們去思考藝術更多的可能性。


問題聽來拗口,但在藝術上也許很重要


問:水墨是種隨機的語言,它的藝術性可能來自藝術熟練某種技術,試圖與這個隨機產生關係,但相對而言攝影是大量仰賴機械運作的裝置,隨機性比較不容易產生。你如何考慮這兩者?

吳:很多時候人們會覺得藝術是有一個想法,然後將之執行出來,可是對我而言這是設計。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傳統繪畫中,繪畫性是一個很弔詭的東西,有時精熟技術並不是要掌握隨機,而是讓自己無法掌握。它所聯繫的是自由這個概念,我們要如何實現自由。藝術性應當存在於無法掌控的東西,存在於突破或是跳躍,在過程中才會有自由的可能。但這種經驗非常少,大部分我們只是在等待。但是如果沒有發生,也不能說是不好的作品,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這就是能品。但我自己最崇尚的還是逸品。古典的藝術形式相對當代藝術直接,藝術家可以在喝醉的情況下創作,但仍能展現某種技術與隨機之間的關係。但做新媒體卻需要十分理性與清醒,這是我一直思考的核心命題,如何在新的媒材中延續直觀。



2017年於海關碼頭展出的「水晶城市」。


問:近年來臺灣藝術圈有一股社會參與藝術(social engage art)的風潮,與議題連結似乎成為創作者需面對的新課題,你的作品乍看之下沒有明顯的藝術關聯,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吳:臺灣近年來一窩蜂從事社會參與的現象極其荒謬,因為這不是我們的傳統。我們落後西方社會參與的傳統已經很遠,就連我們談後殖民、談移民都是西方語境,更荒謬的是整個藝術圈其實沒有政治社會的輿論。我們看九零年代的臺灣,雖然從事social engage art的藝術家仍在少數,卻能引起廣泛討論,現在每個作品看來都充滿社會政治,卻沒有真正的社會輿論,也欠缺思考各種社會現象後複雜的權力機制。對我而言,一個人對於社會的關懷或是叛逆,應該在很深層的部分。以傳統文人來看,一方面他的基調是出世,一方面受到儒家精神的影響又很入世。我受此傳統影響很大,所以我一方面評論藝術環境,一方面不會直接在作品中觸及這一部分。如果要形容,以前的藝術可能是寫一篇長篇小說,現代的藝術像是在寫一篇報導,後者並不存在一個更高的世界,只是膚淺地將現實反應在藝術上。


問:作品中那種來自日常材質獨特的感知經驗,對我而言正是批判了現代這樣一個影像充斥的世界,我們已經習慣工廠出來的畫面,而無從意識到生活之中的可能性。只是你的批判不是直接對應當下的社會議題,而是去檢視背後的機制?

吳:其實藝術的力量來自一種距離感,這本身就是一種具有叛逆性的事。我自己不覺得我直接在做社會批判。對影像的思考是我創作很重要的軸線,接觸新媒體的經驗中,我受到很多啟發,促使我反省觀看這件事。很多時候我們理解外在世界,已經不是透過感官,我們並不是真正的去「看」。所以我從日常生活取材,重新調整如何觀看,使我們不會失去自己觀看的能力。培養自己視角與觀點,不盲目追隨世界的潮流。


太空漫遊(2014)



問:藝術需要與社會有段距離,但藝術同時又要面對商業市場,你如何看待?

吳:這是個共生的現實,整個藝術的歷史,其實就是藝術市場的歷史。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商業機制,印象派因為新富階級的支持,現代大型藝術博覽會也形塑新的體系。不是假左派所說的,我討厭商業活動,所以就請政府買單,難道政府買單就不會有權力的滲透嗎?藝術家要面對的問題是,當你要面對房租、面對成本,你還要思考藝術自由,這才是藝術家。


問:藝術需要自治嗎?

吳:對我而言,藝術家是一個hub,是各種勢力的匯聚,不可能純粹的存在。從物質上來看,一件藝術品的販售支撐了藝術活動,它運送到不同的空間,給不同國家不同族群的人觀看。從文化上看,我本身同時有傳統與西方文化的匯聚,所以也具有某種的混雜。而藝術的價值是,在連結彼此糾纏的分工結構,藝術家是少數有機會貫穿一切的人,你可以今天跟一位西方藝術策展人談,同時又必須跟工廠師傅討論。藝術不是真空的,藝術家活在這個世界,我們只能盡力讓他變得可以忍受。我一直相信人存在的價值,是在你離開時,發現因為你存在這幾十年,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構成水晶城市的奇幻影像,其實源自日常中的平凡,吳季璁以藝術重新啟發無限可能的想像。


採訪後記 

採訪結束後,我們到工作室外的門口抽煙,冷風很快吹熄打火機的火苗,就像撲滅藝術的幻想一樣,某一瞬間我覺得這裡就是一座水晶城市,這裡所進行的活動,與剛剛所談的話題,宛如一種超現實的存在。但同時我也覺得眼前的街道有些陌生,因為我腦海還未抽離那些藝術的觀念,這正是藝術對於現實的影響,我開始有一種新的角度看待這個環境,即使十分短暫。如果按照中平卓馬的觀點,這才是藝術家真正的目標,藝術從來都不是為了對應現實,而是發現新的真實。


文字、攝影/汪正翔   圖片提供/吳季璁工作室、陳又維、均勻製作



線上電子書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NO.30│沿著鐵道聽故事│萬新鐵路的前世今生

NO.29│塵封的記憶 日治時代採礦史│走讀猴硐

NO.30│影像敘事:蒙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