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九份仔 伊的第二故鄉│訪羅濟昆「九份文史工作室」

「以前這是小香港/大街小巷全是人/
有人來這挖金孔/有人來這人看人……」
如今的九份雖不再挖金,卻依然人潮洶湧,
它的魅力何在?在繁華與寂寞中,
羅濟昆以他近乎固執的深情,訴說著九份的故事。










「用飯碗挖一碗沙,可洗出半碗金子來,連坡上的芒草拔起,芒草根洗洗,就會有金沙⋯⋯」臺下的我們都張大了嘴發出:「哇」的聲音,「不過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沒有了!」今日的導覽老師羅濟昆笑著說。大量開採後,原本像南瓜的小金瓜露頭變了樣,「昔日的小金瓜露頭,今日變成河馬頭,在『無言的山丘上』,過著『看海的日子』。」他念著自作的打油詩,大家哈哈笑著。







羅濟昆
1962 出生於苖栗客家農業社會/喜歡農村的純樸。
1965 舉家搬遷臺北工商業都會/厭倦都市的文明。
1987 初臨九份即結下不解之緣,決定以九份為第二故鄉,開始用鏡頭記錄九份過往雲煙。
1989 放棄臺北攝影師工作,成為專業文化工作者。
1992至今 成立九份文史工作室/導覽解說、幻燈欣賞、攝影展示、文化出版、旅遊食宿安排。








九份文史工作室
一直亮著燈,如同九份社區圖書館的工作室,擁有許多羅濟昆自1987年起,以攝影及收集研究而來的在地文物史料。


九份文史工作室古色古香的外觀。







大起大落的九份傳奇

九份最初傳說僅有九戶人家散居,發現有金,是清朝劉銘傳開鐵路時,工人們無意發現的,隨著甲午戰爭馬關條約制訂,臺灣易主,金九地區大規模採金始於日本人之手,依基隆山的南北向稜線順勢劃分,以西為「九份礦區」,以東為「金瓜石礦區」。金瓜石礦區由日人「田中組」開採;九份礦區後來由通曉日語的臺灣人顏雲年在日人「藤田組」手中得到承租權,以三級包租制,全由臺灣人進行開採。「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蓋大厝」,顏家因此成為「炭王金霸」,水金九成為「東亞第一金都」,九份也躍身最有錢最熱鬧的城市,酒家林立,「上品送九份,次品輸臺北」的口號於斯響徹。

臺灣光復後,榮景不再,因為國際金價下跌、主礦脈開採已盡、工資高漲,整體的經濟效益低落,臺陽礦業(顏家)在1971年停工,九份人去樓空,金城褪色。1989年侯孝賢執導的《悲情城市》在威尼斯影展奪下金獅獎,媒體爭相報導,九份有如灰姑娘變身,一夜之間人山人海。如今九份成為國際級觀光景點,2015年「外國網友熱搜臺灣景點前10名」中,九份老街超越臺北101榮登排行榜第一名,如今走在老街上,除了臺語國語,耳邊更有日文、廣東話、英文及捲舌音明確的標準國語交雜。九份仔,又變身成那個繁華的小香港了。



羅濟昆早期拍攝的九份霧景。



對九份一往情深

羅濟昆是苗栗客家人,4歲前過的是在田裡捉泥鰍青蛙、在溪裡釣魚、去樹上摘芭樂的農村生活,後來隨父母到臺北,在都市成長。退伍之後,他開始思考兩個問題:生活是什麼?臺灣文化是什麼?一般人忙著找工作追求前途的年紀,他已開始在尋找自己的「桃花源」,他說:「那是我自己內心的聲音。」

尋找桃花源的第一站,正好遇上金盡人去的九份。「第一次看到九份時很驚訝,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空房子,卻看不見人潮。」於是決定用鏡頭尋找九份的過往雲煙。為了拍平日白天的九份原貌,辭掉攝影師的工作去上超商大夜班,下班後從臺北騎著機車,雙眼幾乎都要合上了,還是堅持要到九份拍照。開始攝影,起於專一時把玩家中閒置的單眼相機,他喜歡記錄,發現可以透過鏡頭觀察風景與人生,「透過攝影眼可以觀察一個地方的來龍去脈、它的變遷,瞭解地方人文、建築、風花雪月的美,萬物靜觀皆自得,生活就可以過得很快樂。」因為「瞭解」,才會有愛。

「我用自己的方式去瞭解臺灣文化,選一個喜歡的地方做為第二故鄉,住在這邊,用鏡頭幫它寫日記。」拍照後他去找資料,瞭解鏡頭背後發生的故事,當九份的年輕人流向城市去奮鬥,曬衣架上只看得見老人和小孩的衣服,他卻逆向而行,離開繁華的臺北來到寧靜的九份山城定居,那是1987年。愈瞭解九份這片土地的內涵,愈喜歡它,於是成立「九份文史工作室」,研究、保存並分享九份的文物史料。從《悲情城市》起,九份搖身一變成了觀光區,但旅客不知道來九份能看什麼,於是他開始導覽解說的服務。

對他來說,導覽是生活經驗的分享,是有感情的,是最基礎最重要的事──「因為這就是教育!」他如是說。透過導覽,愈瞭解九份才會愈關心九份,才會正確地從事旅遊和商業行為。以九份龐大的來客數,縱使杯水車薪,他仍勉力為之。「我有多少能力就做多少事,盡自己最大能力去做。」雖為了孩子移居宜蘭,但九份的導覽工作至今仍持續不輟。他引用客家諺語說:「日久他鄉是故鄉。」只要認同、關心為九份做事的人,都是九份人!


九份文史工作室一隅。

九份之城、路、人、神

九份人相信「黃金」是土地公的錢,想進坑挖金礦,得先拜求土地公指點迷津;另外還拜講義氣的關公,因為許多礦工是羅漢腳,萬一有了意外,得靠礦班兄弟們義氣照應。人心思金,人心思安,於是神明香火興旺。



一年一度迎媽祖,是九份在地盛事,圖為羅濟昆早期拍攝影像。

九份的房屋依山而建,階梯式的建築使得九份的地景曾有如一張立體畫。石牆黑屋頂,就地取材,敲打石塊來造屋,為了適應東北角多雨的天候,屋頂鋪以黑色油毛氈以防水。羅濟昆說:「以前九份人有默契,大都只蓋一層樓平房,夠住就好了,不遮擋後面人家的景觀,那是一種山城的人情味。」

竪崎路是九份最重要的交通要道,串聯了基山街、輕便路以及汽車路,是九份「丰」字型道路的中心,他說:「竪崎路,向上走愈走愈HAPPY,向下走愈走愈傷心。」因為往上是走向酒家群集,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尋歡正好;往下走是往彭外科、派出所、臺陽事務所,不是病了,就是犯了罪,要不就是礦坑出了事。一段竪崎路,上行而喜,下行而愁,那是過去九份人的悲喜之路。

如今遊客們搶著在竪崎路上攝影留念,背景得有一整排階梯加上大紅燈籠,討論著要上哪一家茶藝館要吃哪一家芋圓,暗街仔「基山街」如今更是人聲沸騰,名產與美食排滿街道,但羅濟昆最懷念的是九份的人。



過往九份有著礦班兄弟義氣照應的情意,如今九份未來更須彼此的共識。

最初來到九份,羅濟昆在當地人眼中是一個「形跡可疑的陌生年輕人」,背著背包和相機四處取景的他,被在地人的雙眼緊緊盯著!盯久了,盯成了自己人。他回憶著:「一年一度『迎媽祖』大拜拜,住外地的九份人都會回來,我也去幫忙舉旗遶境,當抬神轎的對我說:『羅仔,幫我攝一下相!』」他感受到自己被接納與認同,接著找他幫忙攝相留念的,有盛裝打扮,手上戴滿金手鐲的阿婆,有脫下「報馬仔」衣物,換上筆挺西裝的阿公,在他的鏡頭前,都曾慎重其事地請「羅仔」留下自己的風光身影。

「拿著鏡頭就像拿著一支槍,不可以看到人就拍!」他說:「在九份待久了,大家都相熟,更尊重彼此,反而不會隨便去拍他們,但如果他們主動來找我,我會很樂意,因為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故事。」


一直亮著燈的九份文史工作室

基山街上,經過亮著燈的「九份文史工作室」,羅濟昆說:「這是九份的小小社區圖書館,分享給大家!裡面有關九份的資料大概比央圖還多!」登上二樓,有種熟悉的氣味和感覺,親切又令人放鬆,「像鄉下阿媽家!」我終於想到了形容詞。難得這一方清靜,臨著人聲雜沓的基山街。

羅濟昆曾拍攝九份文史工作室窗口望出的深澳港,他說這張照片是「窗口像一幅畫」,曾經九份的每戶人家都有窗口這幅畫,可如今工作室二樓窗口已被擋了一大半,望見的是對街鄰居的水塔,九份變了,和他初來乍到時已大不相同。「未來九份會變得怎樣,包括居民、政府、商人、遊客、藝術家,所有喜愛九份的人都要一起去關心,大家要有共識。」他不評論現在的九份是好是壞,認為這就是九份的歷史演變過程,而「理想」中的九份發展必須是──「來九份的人都要有共識!」




九份年輕人流向城市奮鬥,羅濟昆拍攝的早期照片,只見孤寂的曬衣架上懸掛老人和小孩的衣服。



共識如何得來?透過導覽解說是一種方式,讓大家瞭解並凝聚共識。「做為一個臺灣人,一定要瞭解臺灣文化,這樣才能在臺灣這片土地上過得快樂知足有自尊。」九份亦然,不瞭解其內涵,便不知如何愛護它,所以他說:「文化工作愈多人做愈好!」

九份耆老凋零速度很快,他曾為臺陽公司老員工江兩旺先生撰寫口述歷史,江老先生曾對他說:「我這人生,已經有價值啦!電視也來甲我採訪過啊!報紙雜誌也來甲我採訪過啊!電影也來甲我拍過啊!你這嘛擱甲我留一本冊,我心願已了啊!」沒想到書方付梓,江老先生已然仙逝,與時間和死神競逐下,他完成了老人家心願,也為九份留下了口述史料,一切幸好來得及。那九份招魂碑上寫著:「黃金固貴矣,而人命尤重!惟人乃肉體,焉能與金石爭壽乎?」




九份房屋依山而建,家戶窗口望出都是一幅畫,
羅濟昆以鏡頭留下早期九份人家不遮擋他家景觀的山城人情味。



「人回顧這一生,如果能充滿美好的回憶,這一生就值得啦!」說著這句話的他,已與九份結了30年的緣分。未來他期待有年輕人加入,「可以用打工換宿方式住在這裡,可以跟著我一起去導覽,我把經驗與技巧教給他。」

「礦金開採有時盡,人脈綿綿無絕期。」我看著九份文史工作室中的這副對聯,聽著窗外雨聲滴答,期待著那個把九份當做故鄉熱愛的年輕人翩然到來,就像30年前從臺北來的羅濟昆,變成了九份攝影的「羅仔」。



文字/林麗秋 圖片提供/九份文史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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