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愈幸福的路 其實愈難走 │宋欣穎的《幸福路上》
是臺灣本土創作2D手繪動畫電影，由宋欣穎執導，
透過住在新莊幸福路上小琪的成長故事，
回顧40年來的臺灣歷史記憶，有你我最熟悉的臺灣風景。
宋欣穎
出生臺北。臺大政治系畢業，曾於京都大學進修電影理論，最後在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取得電影碩士，主攻編導。2010年回臺數年間後，開始電影劇本創作並擔任多部紀錄片剪接指導。2013年編導動畫短片《幸福路上》獲國內電影展肯定並入圍多項國際影展，2018年1月推出同名動畫電影，入選多項國際影展，並獲2018東京動畫大獎最佳長片獎肯定，目前正籌備下一部劇情長片《惡女》。
14：10電影開演。
14：05我闖入電梯，直上五樓，準備衝進七廳，廳口的年輕阿弟仔撕著票邊慢條斯理地複誦著：「您看的是七廳《幸福路上》，座位是三排7號⋯⋯」，時間正好。走進只有五排座位的放映廳，三排坐了三個女人，四排坐了兩個，穿著制服的她們，正撕開午餐紙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黑暗中充滿著肯德基炸雞的氣味。
見我進來，有人熱情地喊著：「又有一個懂得幸福的女人來了！」我傻傻地回笑著，好像跟朋友一起來看電影。預告開播，第七個觀眾匆匆進場，走來我身邊坐下，我猛然發現，這個廳中有七個年紀相仿的女人並坐。
天正冷，在華山的咖啡館裡，當戴著毛帽的宋欣穎走近坐下，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刻。
心裡的眼睛 看見共同的記憶
講起看《幸福路上》時，廳裡的「七仙女」觀眾群，宋欣穎說本來預估的觀眾群正是30-40歲的女性，「但這些人很後期才走進電影院，前期很多是關心臺灣議題的政治人物或知識分子，幾乎所有寫影評的人都寫了。」《幸福路上》為臺灣原創動畫，人物、故事、視覺影像都十足臺味，描寫70年代出生女性林淑琪的成長心路，並折射出40年來臺灣發展的歷史事件所構成的時代風景，重現那些活在我們記憶中的畫面。
 |
| 《幸福路上》回顧40年來的臺灣歷史記憶，演活每一個臺灣家庭樣貌。 |
「這是我的目的，影像必須保留時代的共同記憶。去過日本去過美國，我覺得一個國家的文創要前進，一定要有共同記憶。」她說起日本的晨間劇，每天短短15分鐘，內容其實一直重複，主題都一樣，卻不停重述大時代下，小人物的人生故事。「我一直認為臺灣人有失憶症，並不是忘記了，而是太少有影像作品去提醒我們。」
影像勾起回憶，眼睛與心相通。臉書上朋友的觀後感敘述著：「紅色大門的公寓／毛玻璃的窗戶／那年代家戶一式一樣的裝潢格局／走道的珠簾，客廳的大木椅／楊麗花五燈獎和小飛俠／賣檳榔老闆娘臉上的一枚黑痣／蔣公看小魚逆流而上／吳鳳捨身取義／阿扁凍算」還有阿爸的腳踏車、公寓樓頂的鴿籠、老師課後的補習班⋯⋯那是我們成長記憶中最親切的臺灣啊！
 |
| 身為創作者，宋欣穎特別喜歡描寫大環境裡小人物的悲喜，平凡人生命裡的祕密 |
票房未如預期，她認為是「動畫」這個形式挑戰了觀眾！「臺灣人不喜歡看臺灣的動畫，但會去看宮崎駿，對臺灣動畫沒有信心。」但這個故事，不用動畫表現又無法到位，而動畫形式及臺語發音卻也拓展了觀眾群，有女高中生集體蹺課去劃位；有安親班老師帶全班學生去看；有媽媽們包場，帶著小孩進戲院；有年輕人包場帶爸媽及阿公阿媽來看，好多老人在一起看「講臺語」的卡通。她說：「在高雄，有個高中生弟弟和一個阿姨看完後，陌生的兩人拍照留念，我想那是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溫暖真摯的感受，不必電腦特效，無須3D眼鏡，只要用心體會。
林淑琪≠宋欣穎
「故事人設當然和我相關，寫的是勞動階級家庭出身的孩子，我懂得的心路歷程，但並不是我的自傳。」宋欣穎原是臺北社子人，4歲時隨父母移居新北新莊，「我不是獨生女，有一個妹妹，爸爸也不是南部人，媽媽是花蓮人，我沒有跟外國人結婚，也沒有離婚沒有小孩。」大概是常被誤認，她說起自己和小琪的差異時根本不需思考，信口滔滔。
 |
| 導演魏德聖配音演出《幸福路上》的阿文表哥，知識青年形象常在簡單話語中藏著人生智慧。 |
「我的創作方式都是先有人物，人物是觀察來的，我回國後觀察許多女性的狀態。」她從自己的同學身上看到「菁英」的「高成就高壓力」，她發現「念完北一女臺大之後，如果她們只是當主婦好像就不行，從美國回來好像就是loser！」是她們，成就了小琪。
「我並不住幸福路，剛好想要有這名字，全臺有50幾個幸福路。我常收到陌生粉絲的訊息，分享他們在臺灣各地拍到的幸福路！」或許正是這種「在地」的共鳴感，使《幸福路上》充滿魅力，她說：「每一段成長都有什麼事情會提醒到你，那個就是共鳴。」說出那些事情，扣緊親情、友情、愛情以及「我是誰」的迷惘這些主題，將人物做得很像臺灣人，就是能造成共鳴的祕訣。
天秤座的兩種能力
請她用三個形容詞形容自己，她說：「我喜歡挑戰，不喜歡刻板印象，是個蠻有想像力的人。」所以挑戰做動畫電影，想突破動畫是給小孩看的刻板印象，而想像力不僅運用在電影中，找不到資金或找不到突破點時，「每件事都需要想像力！」
家庭背景使然，從小面臨「沒有錢」的現實問題，國中去接建案派報打工，進了北一女後去補習班改小朋友作業，才有錢可以跟同學一樣買書買CD聽音樂會。「我對金錢，說得不好聽是焦慮，說得好聽叫清楚。我是有現實感的！決定做幸福路上時，就先考慮成本，只能拿臺灣資金，回收也只能臺灣本土市場，市場可以容忍的成本是多少？用那個成本去做出我能做的事。」天秤座的她說自己同時具有兩種能力，有想像力又具現實感。
「一開始就設定成本五千萬，申請輔導金後，缺口如何補上都是想過的，小鎂是先講定的，沒有小鎂這卡司，不會有人注意這案子，蔡依林也都是想過的⋯⋯現實、夢想如何平衡，每一步的計畫應該要怎麼走，所以我有辦法說服桂綸鎂、蔡依林、魏德聖。」
 |
| 桂綸鎂擔任《幸福路上》主角配音，以聲音同主角小琪走一段是成長也是選擇的路。 |
人生是她的 她要當導演
聽宋欣穎說她的導演之路，真如她自己所形容，是個「計畫性很強的人。」
23歲進報社當影劇記者，第一年結束時就知道自己想當的是創作者，採訪坎城影展時，看到這麼多這麼棒的電影，她的豪情壯志是：「下次來坎城，是要帶我的電影來！」回臺後擬定存錢計畫，27歲時存到一百萬就辭職，通知所有認識的製片自己想寫劇本，接到《薔薇之戀》，但「寫完之後挫折感很大」，她發現會寫文章不等於會寫腳本，想再精進學電影。
記者工作離職前，已經研究好考取日本交流協會的獎學金就能出國，擬定作戰計畫密集上日文課，研究如何考上獎學金。順利到了京都大學，遇上奇怪的指導教授，加上興趣不在電影理論⋯⋯，「日本老導演在京都精華造型藝術大學有教電影製作，我其實都跑去那邊上課，做出了個紀錄短片。」
後來，正好臺灣有獎學金第一年開缺給電影製作碩士，只有兩個人應考，她帶著自己的紀錄片作品去面試，才前往美國正式學習電影。「如果第一次就考上京大的大學院入學考試，可能就乖乖地在日本念電影理論了！」她笑說如今看來，一切安排都有冥冥天意。
「我適合當導演，我可以整合，知道怎麼把腳本translate出來，有很新的想法知道怎麼去說一個故事。導演的工作是溝通，把事情講清楚，把所有的人引導往同一個方向去創造。」即使因為在臺灣缺乏產業，《幸福路上》製作過程中發生許多溝通上的困難，她說：「我適合當導演還有一個原因──我很篤定，一直是個藍圖很清楚的人。」
 |
| 《幸福路上》回顧40年來的臺灣歷史記憶，演活每一個臺灣家庭樣貌。 |
成為很有用的大人
看《幸福路上》和宋欣穎的散文《京都寂寞》有一樣的感覺──宋欣穎說的故事有後勁。她期待這「後勁」，有人對她說：「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圓了導演夢。」她卻說：「我要做導演的話，拍劇情片會更快成型！我是想要把一顆石頭丟進水裡，看會激起什麼！」這灘水，指的是臺灣的電影產業現況、動畫製作現況、社會現況。
能丟出這顆石頭，有許多貴人相助，貴人一號應該就是她的丈夫。從當初鼓勵她去美國念電影學校，鼓勵她拍成長故事，甚至幫忙找投資，她說：「我們在美國看了《茉莉人生》，他說：『那你就拍這個啊！』我開始想故事⋯⋯找錢找不到，出版《京都寂寞》宣傳集資也是他提議的。五年來如果沒有他的支持，我沒辦法做這件事。」
「天使投資者」們也幫了大忙，「北一女、臺大的同學們在各行各業很優秀，發現我做不出來時，每個人拿一兩百萬來投資，我的錢是這樣湊起來的！」投資者的年齡散布38到60歲之間，「有些長輩肯定《幸福路上》的理念，覺得這是留給後代一個很重要的作品。」
十年後，希望自己成為怎樣的人？「成為一個健康的人，有能力幫助年輕人。走過這一遭，從電影最前端到最後端都經歷過了，把這經驗拿去培育年輕人。這一路受到了許多人的幫忙，也希望去幫忙別人。」十年後的宋欣穎，應該也會成為別人的天使吧！
「幸福是一種安定感、自信。第一週票房崩盤，每天心臟無力，大家都跟我說：『沒關係，我們做出了經典，妳要放下。』但我放不下，一度覺得：我會不會做錯事了？浪費了投資者的錢？現在累積許多口碑，回頭去看這件事完全沒有後悔。幸福就是對自己做的事有信心不感到後悔。」當她回答這個問題時，你確實感受到她當下此刻，這個「一切很穩定」的狀態。
去年，因為工作過勞生了一場大病還開了刀，想起當時爸媽妹妹和丈夫在病房外擔心哭泣，仍舊鼻酸。今年預計要好好休養，然後計畫拍廣告、完成下一部劇情片作品和紀錄片，一邊還談起如果《幸福路上》能得到財團支持，能拍成如《櫻桃小丸子》的晨間劇的話⋯⋯
生命中的未完待續，都能勇敢去期望，想起電影中的臺詞：「妳不是很恰北北很勇嗎？」想起那日電影散場，「七仙女」聽著蔡依林訴說似地唱著：「一路追逐，原來是我怕和自己獨處，我又是誰，我卻說不清楚。」沒有人急著起身離場，我們看著螢幕，其實都在凝視著，被《幸福路上》所呼喚出的，那些記憶中的自己。
「新的枝椏，來自舊的傷疤。」成長路上，各自經歷了許多「不容易」，此刻不必說，都明白的，陌生並坐的我們原來有說不出的共同記憶，我並不是一個人。散場後各自走向冷冷冬日，眼角的熱化為一份溫暖漫流至心，覺得能繼續勇敢走下去！
「送你一份愛的禮物，我祝你幸福。」做為觀眾的我們確實都收到了禮物。此刻和宋欣穎揮手道別，臺北的雨淅瀝瀝，空氣冰凍凍地，她正微笑奔赴久候的丈夫身邊，望著她的身影，謝謝宋欣穎，送給臺灣人這樣一份愛的禮物，祝她幸福！
 |
| 因長期受中西文化洗禮，宋欣穎著迷於文化衝突所產生的孤寂苦澀與甜蜜喜感，此也反映在此動畫上。 |
文字／林麗秋 圖片提供／傳影互動、宋欣穎
 |
線上電子書 ⏩ |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