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虛擬實境的虛實交織│ 黃心健與《沙中房間》


2017年,
臺灣數位藝術家黃心健、與美國藝術家蘿瑞.安德森(Laurie Anderson)
共同製作的虛擬實境藝術《沙中房間》(La Camera Insabbiata),
在威尼斯影展VR競賽單元拿下「最佳VR體驗大獎」。
《沙中房間》的獲獎不僅成為國內外藝文話題,
也代表虛擬實境藝術的嶄新里程。












黃心健
畢業於臺大機械系的黃心健,出生在藝術氣息濃厚的家庭。在藝術與文化尚未蓬勃的解嚴前社會,黃心健的父母親並未以藝術家為目標栽培黃心健,而是想盡辦法栽培兒女成為非藝術領域的人才。然而,家庭中潛移默化的氛圍,仍召喚著黃心健追隨藝術家的志業。2000年,黃心健辭去美國的工作,回到臺灣以科技藝術家的身分,展開他的創作之旅。





《沙中房間》獲得威尼斯影展VR競賽單元最佳VR體驗大獎。


從電玩到科技藝術

「科技藝術對我來說,是一個探討科技如何影響人類生活的方式。」黃心健說到。試想十年前智慧型手機尚未問世時,對比今天人手一機景象,不難設想科技對人類社會的影響。過去曾在電玩產業工作的黃心健,對於科技為人類帶來的影響有著更深的體悟。根據當時公司的統計,電玩產業的產值1999年已超過電影產值,電子遊戲透過科技物開始成為影響人類社會的龐大力量。「一個人再怎麼喜歡電影,頂多就是看幾遍;但年輕人玩電玩的時間,可以是非常大量的。對我來說,電玩愈來愈占據人們的日常生活,它也一定有形無形的影響人們。」黃心健說到,在遊戲產業中,電子遊戲為了迎合消費者的需求,充斥了性與暴力的元素,這些元素其實也就成為影響社會的因子。

1999年4月,美國科羅拉多州爆發血腥的校園槍擊事件──「科倫拜校園事件」。兩名青少年學生在校園內槍殺12名學生和1位教師,犯案後隨即自殺身亡。事件爆發後,黃心健心中的不安似乎在此來到了最高點。「我開始思考我的工作和社會的關係,世界上爆發了許多暴力槍擊、隨機殺人事件,我發現兇手使用的武器,很多都是電玩中會使用的武器。人們開始將電玩世界的習慣帶到真實世界,這也讓我決定離開電玩產業。」黃心健說到,2000年前後,他辭去美國的工作回到臺灣,從此投入科技藝術的創作。

從古至今,藝術一直圍繞著人類社會中最主要的力量。在以宗教為核心的遠古社會中,藝術也因此以宗教為主體,不管是對於神祇的描繪、或者儀式過程的美學,都是考古中常見的藝術主題。現代化與工業化之後,民族國家成為支配社會的主體,政治因此成為影響人類社會的重要力量,許多藝術也開始以政治為主體,像是蘇維埃的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或是臺灣早期藝術家所描繪的二二八或白色恐怖。「到了今天,我覺得對於人類影響最深的是科技。」黃心健說到,透過科技藝術的創作,他希望用科技創造出與眾不同的感官經驗,讓觀眾可以從中感受特別的美學,也能反思科技與人類社會的關係。


2014李宗盛演唱會舞臺燈光裝置「歲月光華」。


科技藝術與商業設計的巧妙平衡

與其他藝術家不一樣的是,黃心健的作品除了藝術性質較高的創作之外,也包含許多商業上的應用。許多演藝名人的演唱會,不管是李宗盛、江蕙、周華健⋯⋯等人的演唱會現場視覺,都是出自黃心健的創意。

「數位工具的形式和操作方式與傳統藝術的操作方式有很大的不同,這讓科技藝術的應用和呈現更為多元。」黃心健說到,傳統藝術領域的油畫或雕塑,作品完成之後就被限制在固定的格式(format)裡。然而,科技藝術中使用的數位工具,本身就是承載訊息和內容的容器。「不同的容器會讓相同的液體產生不同的呈現和意義。很多內容經過數位化之後,會有更多的呈現方式,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黃心健說到,科技藝術的多元運用特性,似乎也悄悄鬆動、改變了一些商業與藝術之間的邊界。

「藝術與設計的差異在於,設計是要完成客戶的要求,藝術則是執行自己的想法。在我的創作經驗中,這兩者是一個很有趣的平衡。」黃心健分享到,透過商業設計的案子或工作,他可以知道這個社會如何需要科技藝術的專業,同時也能透過不同的案子、客戶接觸到一些創作者不會想到的媒材。像是李宗盛演唱會中,黃心健第一次接觸到一種非常亮的燈泡,這些技術也被他運用在其他的創作中。

「除了技術層面之外,做演唱會的過程中也會因為歌手的歌詞、音樂,而有不一樣的創意。」黃心健說到。在江蕙的演唱會中,她的〈無邊無礙〉一曲歌詞中出現一個「湠」字,一開始黃心健不懂意思,查了資料發現原來帶有渲染、溶解意義。江蕙用這個字說明悲傷的情緒在空氣中渲染,此意象也因而被黃心健借用。「對我來說,藝術創作和商業設計是一個循環。這些經驗豐富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黃心健表示,像是演唱會的規模、經費也擴展了創作者的視野,他也試圖將這些經驗應用在其他創作中。

「傳統藝術很容易形成流派,但在數位時代中,內容快速的流動、被應用在不同的媒材上面,都會有不同的意義。」黃心健說到,商業上與藝術上的諸多實踐,迫使他更去思考內容的本質和意義是什麼。「我們必須思考為何選擇這個媒材,以及這個媒材做為一種形式,與內容的關係是什麼。」黃心健認為,科技藝術的領域進步相當快速,隨時都有新的載具和媒體出現。對於藝術家來說,這是一個新的挑戰,因為藝術家必須不斷去學習新知,想辦法快速掌握不同媒介的特性。科技物的選擇、表現的方式、或者更哲學的來說──形式與內容的關係,都可以是科技藝術領域中,最為核心的問題之一。


在獨特的互動房間裡,《沙中房間》將抽象符號轉為具象,讓參與者探索文字與記憶的結合



如果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在眾多的科技物中,黃心健對於VR可說是情有獨鍾。「1994年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關心VR科技的發展。當時沒有開發的工具,觀眾只有相當少的內容可以體驗。」黃心健說到,一直經過了20年,VR的開發工具才在2015年忽然被打通。一般人終於不用花太多錢就能體驗VR的樂趣,VR也成為一種新的媒體,開始吸引人們的目光。

2017年威尼斯影展首次將VR影像做為競賽項目,吸引了黃心健與長年合作夥伴Laurie Anderson的目光。「剛開始合作時,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瞭解VR媒材的可能性。」黃心健分享,創作的前期,他們做了很多Prototype,邀請一些朋友進行實驗,收集觀眾的經驗和想法。「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朋友告訴我們說他看不見自己的身體。」黃心健說到,除非安裝特別的感應器,人們在VR中其實是「失去自我」的。這和過去傳統藝術領域中對於理想人體的追求,有很大的不同。

「我自己對於魔幻寫實、超現實的呈現,一直有著很濃厚的興趣。一些飛行、漂浮的經驗,在VR中可以很容易實現。」黃心健分享到,在《沙中房間》中,觀眾就是以一個飛行的姿態,探索由藝術家打造出的超現實空間。「在這個空間中,我們其實在討論死亡這件事情。」黃心健說到,Laurie四年前失去了深愛的丈夫、而他自己則在2017年失去了父親。這些經驗深深影響了創作者的心境,他們於是在房間中埋藏許多深層的隱喻,等待觀眾前來發掘。「黑白的色調,其實是一種我們對於死亡的看法。我們看了一些研究,發現人過世時最先失去的是視覺。沙中房間的色調,彷彿就像是人們辭世前開始失去的視覺,剩下的只是一些文字和塗鴉。」黃心健解釋道。

對於黃心健而言,《沙中房間》不僅是一個「美麗」的作品,同時也是一個以VR拓展人類感官經驗的有趣實驗。在這些飛行的姿態和死亡的隱喻之中,觀眾彷彿進入了一個真實的電影之中,自由的探索創作者的意志,找尋專屬自己的精采片段。



《沙中房間》以類貨櫃的黝黑外觀,矗立北美館廣場。



建構觀看VR的文化

「在過去,水墨、油畫、電影的長久傳統累積了一些觀看的方式;但是今天人們對於新的工具,其實都還沒有一個共識。」黃心健說到,以電影為例,電影也是在經過了將近百年的發展,才逐漸累積出它專有的術語。觀眾在觀看電影時也會有一定共識,知道要如何欣賞一部電影;近景、中景、遠景、蒙太奇,觀眾已經可以知道導演希望觀眾關注的重點是什麼。


隨科技進展,《沙中房間》以VR實驗人類的感官經驗,發掘新的視覺領域


「但是VR不是這樣,有時候藝術家用VR做了一個很精采的東西,觀眾卻朝著相反的方向去看。智慧型手機也是這樣,使用者十年前的使用習慣和今天相比就有很大的差距。」黃心健說到,對於VR來說,人類社會至今也還在建構看待新媒介的方式和文化,這些都還需要時間和創作者的努力。「在VR裡,我們希望觀眾能夠用對待真實世界的感官和方式,在VR世界感受到一些特殊的經驗。」黃心健認為,VR的重點不在於真實與否,而在於創作者透過這種媒材所表達的創意。

「我沒有預期觀眾一定要看到或感受到什麼,而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樂趣。對我來說,觀眾的反應也是一個個的謎團,總能帶給我許多驚喜和樂趣。觀眾可能也會想問,怎麼對待這個媒體才是正確的,但我覺得其實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黃心健最後說到,VR是一種新興的藝術媒介,他也希望自己能持續在這個媒介上努力,打造更為別致、特別的作品,也讓人們可以在電影之後,發現新的視覺領域。

文字、攝影/蔡嘉瑋  圖片提供/黃心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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